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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春山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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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在大夏朝的势力无处不及,即便是北疆边陲之地也少不了生意产业,甫一进城就有家奴车马接引,恭恭敬敬地迎回大宅。

夜色初浓,几近浑圆的月升起来,却被云朦胧半遮了身影,全然瞧不出柔润清恬的光色。

这里是边城,宵禁也严格得多。

暮鼓敲响之前,老早便是满城空街静巷的萧条景象,连市井间的纵横相连的灯火也显得规整有余,气蕴不足。

秦烺特意提前叫人来传话,备了一大桌子谢樱时平素最爱吃的菜。

她几乎没动筷子,却足足喝了两坛罗浮春,按说早该醉得不省人事,可她却说什么也睡不着。

在榻上辗转翻腾了好久,越躺越不舒坦,索性披衣起来,抱膝坐在妆台前,对镜发怔。

镜子里是自己瞧过无数次的面容,除了毫无神采外,什么也没变。

从前不管喜不喜欢,总有人说她像极了谢东楼。

谢樱时也这么觉得。

现下瞧来,却有种恍惚不实的感觉,仔细看看,真正相像的就只有看人时的那副情态。

至于其它,要么是别人的客套恭维,要么便是她长久以来下意识的错觉。

谢东楼当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纵然从打心眼里痛恨这个人,可每当念及此事,仍旧让她如鲠在喉,怎么也无法释怀。

幼时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却想不起半点稍有暖意的经历。

似乎从记事起,谢东楼给她的唯一感觉就是冷淡,慈爱和欢笑只是梦中的奢望。

原先她总以为这都是皇甫宜和谢桐秋的缘故,如今才恍然醒悟。

莫说声名显赫的谢家,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能对不是亲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这样的她不止可笑,更显得多余。

可娘亲,真会是这样一个为人不齿的女人么?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云还是笼着月,夜色迷魅。

除了城头的灯火外,整座城已看不到亮光,无论广陵还是中京,从不会有这样毫无生气的时候。

幽静寂寥,让她心烦讨厌,又暗生一丝恐惧。

对面的巷子中忽然闯出一个人影,衣裳沉在昏暗中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却能瞧出是书生襕衫的打扮。

谢樱时不经意望向窗外的目光一定,眼瞧着他步履急切地转进正街。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敢在街上走动,也不怕被巡城的抓住问个犯夜的罪名。

她忽然好奇起来,就想瞧个究竟,起身从四五丈的高阁上跳了下去,悄然跟在后面。

那书生似乎为什么事真的很急,跑过那条长街已是气喘吁吁,脚下也在打软,却仍旧不肯停下来歇口气。

谢樱时心中不由更是疑惑,索性就这么一路跟他走下去。

堪堪又过了两条街,见对方终于在一家药铺前停住,急急忙忙就上前拍门叫人。

原来是要抓药,这倒不在宵禁的律条之内,怪不得敢在这时候出来,但瞧来得病的显然不是他,而是家里的儿女亲眷。

疑窦解开,谢樱时的好奇却没消退,躲在暗处看他拍了几十遍门,那铺子里才终于有人应了一声。

半晌,旁边的窗板被卸下了两块,有伙计探出头来极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扯了方子进去,又过了老半天才递了两副药出来。

那书生如获至宝,连声称谢,满面欢喜地拎在手里就朝原路奔去。

谢樱时打算看个究竟,仍旧跟在他后面,一路回到秦府,又折转向西,直走到一片屋舍破落的偏僻地方。

她眼见那书生转进一座荒败的院落,略等了等便翻墙进去,走到土坯房前,贴着窗口朝里望。

“药煎上了,你且忍一忍,稍时喝了便好了。”

书生温然似水的声音轻柔地安慰,仿佛怕听的人受到一点惊扰。

躺在榻上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病态中又带着风霜困顿之色,低低“嗯”了一声,脸上却是同样温婉的笑。

“你歇一歇吧,我……这会子好得多了。”

她眼神里却透着看淡一切的平和,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你慢着,别动。”

书生赶忙扶她躺回去,又将那双枯枝似的手塞进被中:“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病症,刚才还难受得厉害,哪有这么快好。”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倒是你,两天没合眼了,快歇着吧。”

“不差这一时,等你吃了药睡下了,我便去歇。”

女子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望他的眼中满是愧疚:“方才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那方砚台……怎么不见了?”

“哦,嗯……我收起来了。”

书生的笑容微微一滞,掩藏着尴尬转身欲走,随即被那女子拉住。

“你不用瞒我,又去当了是不是,那是你的祖传之物,怎么能……”

她说不下去,眼眶中早已泪水盈盈。

书生在榻沿上坐下,替她拭着眼角的泪:“无妨,这一来咱们便有了几百钱,等你病好了,我便入京应试,得了功名再将它赎回来便是。”

说着弯腰从榻底摸出一只缺口的破碗,拿在她眼前笑道:“以后研磨便靠它了,我先前试过,好得紧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窗外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磕响。

两人同时诧然望向窗外,却没再听有响动。

书生蹙着眉,小声安抚了那女子两句,惴惴出去查看,院内空无一人,门口的土台上却多了个黄灿灿的小物件,捡起来看时,竟是颗纯金雕饰的玉花扣。

谢樱时想继续看下去,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外走。

而且走得很快,几乎像在逃。

她从不曾想过这世间居然有人能毫无私念,倾尽所有地对待另一个人。

纵然身居陋室,纵然囊中拮据,但那份相濡以沫之情已足以叫人羡慕。

假若谢东楼和母亲也能如此,即便没有显赫的门第出身,只是一对寻常的贫贱夫妻,现下应该好好的在一起。

而她也必定能平安快乐的长大,至少不会无端变成一个故意纵火的疯子。

只可惜,父母早已将对方视作仇寇,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至于她,以后更不敢奢望能遇上一个真心实意的人。

幽寂的夜色中只剩下空怅,停下步子时已不知走到了哪里。

她只觉得心痛,痛得厉害,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光了。

干冷的风扑在脸上,谢樱时不自禁地打了个颤,腹中蓦然一阵纠缠翻搅,喉间涌动,忍不住张口将肚子里那点东西全呕了出来,整个人天旋地转,挨着坊墙颓然坐倒在地上。

远处隐约传来连串的呼叱和纷乱的脚步,转瞬便涌进前面那条巷子,像是两拨人正在短兵相接。

半夜里这么大的动静,莫非是官府捕盗?

谢樱时两眼发黑,难受得要命,却不愿被人瞧见,咬牙想硬撑着起身离开,猛然听到背后马蹄践踏的声响。

一道巍然的身影卷携着风势停在面前。

谢樱时仰起头,有些模糊的视线掠过马身,落在狄烻俊朗沉肃的脸上。

目光相触的一霎,狄烻眼底也泛起微漾。

他没有下马,居高俯望着半蜷在墙边的少女。

夜色幽暗中,那纤柔的身子完全被覆在黑影下,就像那晚他将她拉到教坊的后巷问话时一样。

所不同的是,她稚气犹存的小脸上已经没有了那股子不肯示弱的硬气,反而是从未见过的颓唐,面色苍白,凄楚可怜,精巧的五官都纠蹙在了一起。

下一瞬,谢樱时双唇抿颤,泪水涌出眼眶,滚滚滑落。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苦闷如溃堤的洪水,终于难以遏止。

明明已经掩藏到了这会子,对着疼爱关怀自己的亲人都没有哭,为什么偏偏当着这个人的面竟如此没出息?

她想不出究竟,但就在刚才看清他沉峻的面容,挺拔笔直的腰身时,心中不自禁地一下变得安然起来。

甚至生出一种想靠在那宽实的肩头上宣泄情绪的冲动。

“在这里做什么?”

狄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冷,倒有几分像是自居长辈的责怪。

谢樱时肚腹里还在痉挛,根本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喘气喉咙里都翻涌欲呕,泪珠顺着面颊不住滴落。

狄烻等了片刻,见她不应声,便翻身下马,走到近前。

“身子不舒服?”

他口气有所缓和,见她捂着肚子,面色惨白,冷汗从发际间涔涔渗出,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起来,先随我走吧。”

狄烻眸色深敛,当机立断,拉着她手搭上自己肩头,双臂探下去将那虚软无力的身子打横抱起来,举重若轻地跃上马背,调转方向,朝来时的路疾奔而去。

两旁的街景开始飞快地向后倒驰。

谢樱时听不到风声和马蹄声,却能清楚得觉出他缓而有力的心跳,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似乎也随之平缓得沉落下来。

她软软地倚在那坚实的胸膛上,身子也不再纠蹙得发紧了,抬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愈发棱角分明的脸,蓦地里觉得眼前发晕,仿佛一切都变得恍惚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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