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树上的叶儿渐转浓绿,枝头的花儿却多已残败。
秦府的小丫鬟们便不大往园子里乱逛了,收拾心绪,安安心心当起差来。
秦芬到此地数日,一直是半昏半醒,人影也没见几个,到今日醒来,竟见了一个美人,生得俏丽,打扮也大方典雅,说话更是温柔得体。
“徐姨娘,太太说了,今日晚饭在各屋里用,姨娘们不必往主屋去了。”
“哎,哎,有劳碧玺姑娘跑这一趟,请略坐坐,好歹喝两口茶再走。”答话的妇人,便是秦芬这副小小身躯的亲妈了。
“太太才回来,事还多着呢,我不好多耽搁,姨娘不要送了,照看五姑娘要紧。”
“那我也不敢久留姑娘,梨花,替我好生送了碧玺姑娘出去。”徐姨娘殷勤地多走几步,待碧玺的身影不见,才转身坐下来轻轻抚摸秦芬的脸。摸到女儿滚烫的小脸,不免哼了一声道:“若是真开恩,便该趁早请个大夫来给我们五姐儿看病才是,闹什么不必请安的虚文呢!”
“哎哟哟,我的好姨娘,说话可小心些吧!”梨花的声音斜刺里响起,秦芬被惊得一动,徐姨娘连忙紧拍几下,又抚了抚秦芬的额头,见女儿仍旧安生躺着,才嗔道:“死丫头,作什么怪!再吓着姐儿了!”
徐姨娘的手柔软微凉,秦芬适意了些,人也清醒些许,听清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好姨娘,我知道你是心急咱们五姑娘,可是再怎么心急,也不能在这当口触了太太的霉头啊,四姑娘说定的婚事被三姑娘抢了去,一是不顾家里和睦,二是失了规矩体面,三是庶出压过正出,条条都犯了太太忌讳,太太这时候吃人的心都有,姨娘何苦在这时候去当出头鸟呢。”
秦芬吃力地半睁开眼睛,见到一个圆圆脸儿的丫鬟站在床前,苦口婆心地劝着徐姨娘。
徐姨娘生得颇有几分风流姿态,细眉细眼,乌油油的好头发挽了个简单的髻子,一身湖绿褙子,衬得她的肤色好似剥壳的鸡蛋一般,又白又嫩,这时眉头一皱,浑似少女一般惹人怜爱。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芬儿烧得这模样,只怕是……我这做娘的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梨花走近些,仔细打量了两眼床上的小主子,柔声劝道:“姨娘,我瞧咱们五姑娘虽然病凶险,却还算平顺,听桃香说,前儿烧起来时,金姨娘也传了大夫进府看过,说不妨事的,药方也一直煎了在给姐儿吃着,这两日倒不曾再添新症状,姨娘是方才到家,关心则乱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唉,罢了,是生是死,便看天命吧。”徐姨娘不由抽泣了两声,梨花苦劝几句才忍住,亲手替秦芬换了额上的帕子。
这约莫是生病的第四天了,也不知是因为徐姨娘这个亲娘回来后照料得好了,还是病程到时间了,秦芬从今天早上开始,便有些好转了。
她前世是个苦哈哈的医学生,背的书叠起来和自己的身高相等,但是穿越过来以后,对这身躯的病情,竟然也是一筹莫展。
不是她无能,哪怕是希伯克拉底本人来了,也要两眼一抹黑——秦芬穿越到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身躯里,并且被关在一个不知朝代的后宅里,亲娘不在身边,主母不在家中,府里的下人乐得偷懒,她能好起来才怪呢。
幸好,她凭着一点医学常识判断,自己可能只是重度感冒,多喝水多休息总没错,服侍她的小丫鬟虽然年幼无知,却还算老实听话,端茶倒水换帕子做得勤快,这才熬了过来。
很快晚饭就送了来,梨花将饭摆在桌子上,徐姨娘张了一眼,又不满起来:“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偏生姐儿还病着,如何是好。”
这是晚饭时候,下人们也吃饭去了,周遭并无旁人,梨花这才应了一声:“太太竟不曾想到叫厨房给姐儿另做一道,只怕也是被那头气坏了。”
秦芬饿了几天,又喝了一肚子苦药,早就腹中空空,这时闻见饭香,口水忍不住分泌起来,自忖身体恢复了一些,便挪动嘴唇,轻轻唤了一声。
徐姨娘猛地听见女儿出声,既惊且喜,几步飞奔到床边,举起烛台照着女儿的脸色,关切地道:“芬儿,你醒了?想吃饭了吗?梨花,去匣子里取个三五十文,央厨房给我们熬一碗枣仁黄米粥来。”
秦芬喝粥喝得嘴里淡出鸟来,闻言连忙道:“妈,我不想喝粥了,我想喝点别的。”
徐姨娘却好似被惊雷劈去了七魂三魄似的,用帕子捂住嘴,两眼中霎时滚下热泪:“我的儿,我可怜的儿,病得这般糊涂了,连妈都叫出来了!”
梨花也唬了一跳,近前看时,却见自家姑娘面色略添了些红气,不像是不好的模样,便道:“姨娘别慌,想是姐儿这几日病了娇气,听婆子丫头们闲磨牙磨的,这时候撒个娇罢了。”
这时秦芬才回过神来,她只怕是话没说对。
前几天虽然半昏着,可是中间醒来时也听了些丫鬟婆子们闲谈,依稀听见小丫鬟也喊婆子“妈”的,秦芬印象里读的几本古代白话小说也是有叫妈的,却没想到穿来的这地方,规矩竟不一样。
再想了一回红楼,试探地道:“姨娘,我饿了。”
果然徐姨娘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芬姐儿方才说不想喝粥,那想吃些什么?梨花,多取些大钱,往厨房要一碗鸡汤来。”
秦芬听见又是喝稀的,几乎眼前一黑,连忙道:“姨娘,我已经好多了,不用再喝这些,我跟着你们吃就行了。”
徐姨娘却板起脸:“胡闹!病了怎么能乱吃东西呢,只怕这次生病就是那姓金的照料不周,胡乱给你吃东西闹坏了!”
梨花连忙打断:“姨娘,多的不必说了,姑娘想吃些什么,我去叫厨房给你做。”
秦芬抬起头来,想努力看清桌上的饭菜。
梨花殷勤地道:“晚饭是粉蒸肉,油炸鸡脯子,酸辣笋子丁,咸鲜小松菌,姑娘,不是姨娘硬要管着你,这几个菜只怕你克化不动呢。”
秦芬听见这些大油大肉,彻底歇了要品尝古代美食的那股跃跃欲试,想了半天,试探地要了个菜肉粥,又要了一碗鸡蛋羹。
鸡蛋羹好炖,菜肉粥却也有些费事,切肉末切菜丁,咕嘟咕嘟熬个半天,对于她这个常年点外卖的上班族,算是不简单的了,也不知点这些会不会给徐姨娘添麻烦。
梨花应了一声,柔声道:“姐儿先躺着歇会,姨娘,妆台上匣子的大钱不多了,还得姨娘再从柜子里取些来。”
徐姨娘记得匣子里还放着一吊多的钱,知道梨花大约是有话要说,依言跟了出去。
秦芬还不习惯古代昏暗的烛光,因此听力格外敏锐,听见梨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姨娘,我们跟着太太出门这大半个月,姐儿还不知受了什么磋磨!……往日里,奶油卷子都……如今只敢点个菜肉粥和炖鸡蛋!……欺人太甚!”
徐姨娘哼了一声,气道:“可不是!我一听也恼得很,咱们五姑娘往日里不说金尊玉贵,那也是娇养长大的,岂容姓金的糟践!只不过你下午劝我不要触太太的霉头,这话有道理,此次的事却又怎么发作呢。”
梨花冷笑一声,道:“姨娘不必心急,我自有道理。”
徐姨娘不由得叹了一声:“这些年,我也算是看明白了,你虽是太太派下来的,却实在是一心为了我和五姑娘好,往日你总劝我管住口舌,我常常听三句扔两句的,有时还疑心你是为了去邀功,现如今我真是……”
“好姨娘,不说了,可当心给姑娘听见,太太最不喜姑娘们耳朵里听见这些事的。”梨花又柔声劝慰了几句,这才出去了。
秦芬此时才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些明了。穿越过来许多天,慢慢接受了不能回去的事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现状了。她知道自己并没投到什么公主郡主、国公小姐身上,只投到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庶女命,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哀叹。
若说庆幸吧,确实该庆幸,至少是个吃穿不愁的身份,不用出去受风吹雨打,辛勤劳作,冷眼看下来,家里貌似还挺富有;若说哀叹吧,也的确要长叹一声,就她这几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听来的八卦,这秦府里的关系可不简单。
正房太太端方严厉,协理管家的金姨娘颇有手段,自家这位徐姨娘算略有薄宠,还有另一位不曾照面的商姨娘,也不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这几位都各有子女,算起来就是一大堆嫡庶兄弟姐妹,秦芬不由得用手捂住脑门,想直接变成植物人算了。
她前世里是个医学生,毕业不想去医院苦哈哈地熬夜班,就找了一家私营的医疗小公司上班,那小办公室一共只有五个人,每天的勾心斗角也够她受的,现在困在这不知朝代的后宅搞大乱斗,还是这样复杂的配置,秦芬想想,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秦芬是个老实人,前世只知道苦读书实干事,这样的脑子,按照套路来说,穿越过来不是高贵嫡女就是伶俐庶女,谁知道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身份,身边还配了一个碎嘴亲娘,怎么看怎么前途无亮。
想到这里,秦芬再次扶额。
梨花出了门,寻了院里的小丫头,将钱交在她手上,嘱咐了往厨房要吃食的事,自己理了理衣裙,往上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