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数日,已是端午,这日一早,蒲草就拿了新编的彩色绒绳给秦芬戴在腕子上,用雄黄酒给秦芬额上点得几下,又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给秦芬换上,秦芬看她如此庄重,便笑着摇头:“家常不必穿这新做的衣裳。”
蒲草这次却没依着主子,一边动手给秦芬更衣,一边絮絮地道:“今儿不光是端午,依着晋州老家的规矩,也是孩儿节,就是该好生妆扮了的,太太一向看重这个的,姐儿可不能图省事。”说罢又替秦芬仔仔细细梳了个高髻,一边戴得一朵如意纹样的金花,另一边插了支粉色米珠攒花珠钗,还用胭脂在秦芬额间点了红点,将秦芬打扮得好似个年画娃娃。
秦芬前世里还没受过如此疼爱,此时虽然是个成年人的内里了,却也还是高兴的,借着小孩子的外表,笑嘻嘻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问桃香:“我好看吗?”
小主子这一向都老成得很,少有这样顽皮的模样,桃香见了,便猜主子是因着在上房站稳脚跟了心里高兴,连忙拍马:“姑娘好看得很,我看姑娘的打扮,倒像太太屋里大花瓶上,那观音身边的龙女呢!”
秦芬笑着扮个鬼脸,带着蒲草往主屋去了。自从跟着秦贞娘学字,秦芬便玩笑似的拜了她做老师,日日到她门前来候着她一起去请安,东厢那里,秦淑尚未回来住,秦珮是个受不得激的孩子性子,见秦芬如此行事,便也和她赛着起早,姐妹几个,倒比往常去上房更齐整些了。
这日到上房,姐妹三个拢着手,齐齐问了“太太大安”,杨氏对着打扮齐整的女儿们,却没像往常一样关怀几句,只挥挥手:“你们用饭去吧。”
秦芬看了看杨氏的脸色,不像是疲惫不堪,倒像是心事重重,把家中的事情想了一回,想到那个青萍,不由得揣测,难道嫡母不高兴,是因为新纳的那个通房丫鬟?
姐妹三人围坐在桌边,各自用起了早饭,尚未吃得几口,杨氏便吩咐:“姑娘们今儿中午便在绛草轩用饭,再有,去问问三姑娘好了没,若好了,便该回绛草轩了。”
秦芬不由得抬起头来,却见秦贞娘也抬起头,恰与自己对视一眼,秦芬赶紧低下头去,心下却不住思量,秦贞娘的表情,仿佛是知道什么。
下午念书时,未等得秦芬发问,秦贞娘便按捺不住了,才念得几句“三皇为皇,五帝为帝”,秦贞娘便把书往边上一放:“五妹,晋州老家来信了。”
秦芬不知道该不该问,便含糊应了个“是吗”,秦贞娘凑近了一些,满脸的神神秘秘:“听说,祖母的身子不大好。”
秦老太太身子不好,秦贞娘怎么好似一点也不担心?秦芬先是觉得奇怪,忽地想起桃香从前与自己说的闲话来,如今秦府的这位老太太,不是元配,乃是续弦,也就是说,她不是秦览的亲娘。
“那,祖母身子不好,咱们是不是就得,得回晋州去探望了?”
秦芬似模似样地叹得口气,把书放在一边,用手托着下巴:“娘如今身子不稳当,柯家的事还需得操办,哪走得了呢,可是不回去呢,又实在说不过去。”她这么一感慨,又说两句大人话,倒真有些杨氏的样子了。
秦芬见她自家提起了柯秀才的事,知道这位四姐大约是放下了,便开起玩笑逗弄起她来:“四姐莫说旁人,只怕太太最忧心的不是旁人,而是四姐,我可是听说,近来太太与那位姜同知的夫人,走得很近呢!”
“呀,你这臭丫头,找打!”
杨氏的确是收到了晋州的来信,然而丈夫与那位后母情分绝浅,此时愁的不是老太太身子如何,倒是愁,该怎么推脱了不回去。
照着常理,便该是自己这二房主母回去尽孝,可是此时胎未坐稳,如何敢奔波劳累?若说是派个旁人回,却又说不过去,更何况,若是那位婆母真有个不好,家里打起官司,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杨氏捂着额头,只觉得额角那根大筋一抽一抽跳得生疼,便命杜鹃:“拿那头疼的药膏来,剪两块熏热了给我贴上,头疼得紧。”
杜鹃依言取了两块药膏,却没点蜡烛,只轻声问:“太太,这药膏是寻常时候用的,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合不合您如今的体质,不若问了张妈妈再用吧?”
这一节杨氏竟不曾想到,闻言赞许地看了一眼杜鹃:“倒是你心细,罢了,这膏药不贴了,把那薄荷膏拿来给我揉揉吧。”
杜鹃依言取了个小瓷瓶来,用银耳针挑出一点,拿手指搓匀了,在杨氏两个太阳穴轻轻揉着,边揉边道:“听说如今四姑娘带着五六两位姑娘,在绛草轩很是和睦,六姑娘见五姑娘读书识字,下午连花园子也不逛了,跟在后头认了不少的字呢,前儿回商姨娘那里,竟能认识木樨花露瓶儿上的那个木字,商姨娘喜得念佛呢。”
商姨娘不光喜得念佛,还破天荒地替杨氏做起了东西来,然而杨氏一头有徐姨娘孝敬,一头又有碧玺不停手地做,哪里使得着商姨娘送上来的物件,当面收了,随口赞得两句,转头便命丫头搁了起来,再隔两天,往丈夫面前提得一两句,便算是领了商姨娘的情了。
秦览知道了,且喜府里妻妾和睦,不免往商姨娘处多走上一两趟,杨氏也不如何关切,横竖丈夫对青萍还新鲜着呢。
“这几天,老爷还叫青萍往外书房去磨墨?”
“是的太太。”杜鹃在杨氏背后,看不见她的脸色,说话便小心些,“听说青萍也懂事,寻常只安静站着,一眼也不乱看,去送饭的人都瞧见的。”
“嗯,红菱如今跟着冯妈妈呢,青萍是个有成算的,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杨氏说着,抬手叫杜鹃停住了,“你送个信去外书房,告诉老爷,今儿晚上回来用饭,商议晋州老家的事。”
杜鹃应了一声,也不敢多说什么,低头走了出去。太太初有身孕时,老爷既惊且喜,还知道回来陪着,近来也不知是为着青萍还是外头那个,倒不大回来了,如今老家来信,太太要商议事情,还得特特地去请,太太这主母,也太难当了些。
才出院门,杜鹃便碰上了秦览身边的传话的小子信儿,与杜鹃迎头撞了个满怀,杜鹃胳膊被撞得生疼,用力扯开信儿,骂了一声:“臭小子,赶着投胎呐!”
信儿却没似寻常那样忙着赔笑,扯着个尖尖的细嗓子,笑容满面地道:“咱们杨家二姑娘,选作英王妃啦!”
杜鹃乍一听了,脑子一团浆糊:“咱们家哪来的什么杨二姑娘?”信儿“嗐”了一声:“姐姐怎么糊涂了?杨舅老爷家的二姑娘,可不是杨二姑娘?”杜鹃立时大喜,连忙带了信儿进院,叫他隔着帘子,将话原原本本给杨氏回禀一遍。
杨氏近来正心情不好,听了信儿的消息,心头阴郁一扫而空,连声道了好几个“好”,不期然地想起前番丈夫提起的选秀一事来,想来是自家女儿都未及笄,丈夫便没特地拿来叫自己烦神,忽地想起一事,便问:“可知道杨二姑娘,封了个什么位份?”
信儿听了,脸上喜色褪了一半:“听说,是封作侧妃了。”
杨氏倒不意外,英王身份不低,正妃的出身自然也低不了,哥哥如今只是个四品官,这门槛和英王且还差着一大截儿呢,能封个侧妃,且还是侄女的福气。
见主母心绪尚佳,信儿这才又开口了:“老爷得了信,立马叫小的给太太来报喜,还说今晚要和太太商议送礼去苏州的事,请太太候着。”
丈夫把自己娘家事摆在婆家事之前,杨氏心里还是高兴的,虽则一半是看了哥哥和英王的面子,也算有心了,于是也不叫信儿带话提晋州老家的事,只等晚上再说,命杜鹃赏了信儿一把果子,便叫他出去了。
有了这一桩喜事,杨氏心怀才开了,命杜鹃给女儿们传话:“她们表姐选中了英王侧妃,她们也该送个礼去,你就说,是我说的,叫她们合力办一件礼,到时候了一起送去。”
杜鹃应了一声,去绛草轩传了话。秦贞娘领着妹妹们听完,转头脸上便带了思索:“咱们该送个什么去?”
“四姐不是和二表姐挺好的嘛,给二表姐送个贵重些的东西,不就成了?”秦珮满不在乎,要出份子,她只管问商姨娘要钱就是。
秦芬心里却提了起来,新到绛草轩,徐姨娘想着安家需得花费,给女儿带了二十两银子来,如今已不剩多少,幸而月例又发了下来,饶是如此,秦芬手里也没多少积蓄,可没有闲钱凑份子送什么重礼。
秦贞娘横了秦珮一眼:“你方才没听见,娘叫我们合力办一件礼,那就是说这件礼不能是买来的、现成的,得是我们自己做的,这才能显出我们的心意呢!”
秦芬松了一口气,出力办事,她可是不怕的。然而秦珮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我们动手,那便是绣花、画画、写字了,写字画画我不会,绣花我也只是马马虎虎,四姐,这得全靠你和三姐啦!”秦芬头大如斗,她只会吃喝玩乐,绣花字画哪一样都不成,这么看,还不如出钱凑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