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偶尔的训诫,杨氏甚少踏足妾室的屋子,今日破天荒地到了徐姨娘院中,徐姨娘既惊且惧,连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放了。
“妾见过太太。”徐姨娘行下礼去,谁知用力猛了,往后一退,狠狠撞在梨花身上,梨花一个趔趄,倒坐在地上。
杨氏只作不见,抬了抬手,迈步越过徐姨娘身边,随意坐了个座:“方才大夫来过了,诊了脉,怎么说?”
方才大夫诊脉时,分明是上房的紫晶在旁听着,大夫怎么说,太太如何会不知。徐姨娘暗自腹诽,然而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知道这是太太给脸,自己不能不接着:“回太太的话,大夫说了,妾是有了身孕,妾还得多谢太太关照。”
“这事是你的福分,哪里是我关照的。”杨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往后你的身份格外不同些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叫人去和杜鹃或者张妈妈说,不必顾虑其他人其他事,养好身子,给秦家诞下一个男丁才是正经。”
“妾都记住了,先谢过太太的恩德。”徐姨娘又拜了下去,梨花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幸而徐姨娘这次倒还行动自如,主仆两个并未丢丑。
杨氏今日来,一方面是为着子嗣,不得不做面子,另一方面是瞧瞧徐姨娘如何了,这时见徐姨娘并未因着怀孕就娇贵起来,心下满意,端起茶碗浅浅啜了一口:“好了,你别多礼了,好生养着吧。”说罢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杨氏来了这一趟,连凳子也没坐热就走了,然而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徐姨娘还得感恩戴德,一直将杨氏送到了院门口。杜鹃回头,连说了两遍留步,徐姨娘才住了脚,仍不敢回院,直到杨氏一行人的影子都不见了,才回转身进屋去了。
“姨娘,太太亲自来看你,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呢,如今大夫也瞧过了,事情已经定下了,不如派个人去和姑娘说一声,也好让她安心呐。”梨花一边小心扶着徐姨娘,一边道。
徐姨娘却横了梨花一眼:“她小孩子家家的,掺和这些事情做什么?你当肚子里的这块肉,是这么好揣的?你且等着吧,那两个,还不知道怎么跳脚呢。”
果然不出徐姨娘所料,她有孕的消息一传开,金、商两个,立马就上门来了。
杨氏对妾室们的管束并不算严格,平日也不拘着她们四下走动,然而因着各人实不亲密,素日她们倒是和各处婆子丫鬟们来往得多,三个人之间,彼此倒没什么交际。
先赶到的是金姨娘,她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头上簪了支老大的偏金凤,因着她身量娇小,更显得那金凤硕大无朋,压得人都矮了两分。
“妹妹真是好福气,当初产女伤身,多年未孕,如今一朝怀胎,当真是我秦府的功臣了。”金姨娘一边笑,一边上来牵住了徐姨娘的手,“妹妹怀像可还好?可有孕吐不适?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我那里金环手巧,都能给你做来。”
这番话的厉害,换了初入府的徐姨娘,定是体会不出来,可惜二人也斗了多年,徐姨娘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子,这时听了不过一笑:“太太已都安排妥当了,不劳姐姐操心。”竟是连谢字也不说一个,更别提接话了,只全当金姨娘的一番话是放屁。
金姨娘惯常要弄些小巧的,这时徐姨娘不接茬,她也不气馁,又依依关怀几句:“怀孕了身子总是不适的,心烦气闷都是难免,妹妹有空了便多出去散散心,我那里如今空了,正愁没个人说话呢。”
这话隐隐指向杨氏带走秦淑抚养的事,徐姨娘却未曾体会得,点点头才要接口,梨花却抢先出声了:“多谢金姨娘的好意,只是大夫交代了,姨娘坐胎未稳,叫好生养着呢。”
徐姨娘虽然不明其意,却也知道梨花是为了自己好,于是点点头:“是了,大夫是这么说的。”
二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因着当年争宠,面子情也淡得很,干巴巴说得两句便无话可说,正干瞪眼喝茶,忽地丫头来报,商姨娘也来了。
徐姨娘长长松得口气,正要外出迎接,金姨娘将她一把按住:“妹妹如今身子贵重,如何能劳动?我去替你迎一迎。”
这副越俎代庖、以客压主的性子,这么多年了,金姨娘仍未改脱,反倒是做得愈发纯熟,徐姨娘心下厌烦,懒得和金姨娘争着作态,安坐在椅子里,狠很翻了个白眼。
梨花看见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轻轻用手捣了捣主子,徐姨娘叹了口气,收拾好表情,摆出一副笑容。
“姐姐大喜呀!我坐在屋里乍一听了这事,还以为是有人胡说,问了上房的人才知道是真的!”商姨娘穿了件浅绿上衣,下头却配了条闪缎裙子,头上又戴得数支珠花,整个人既活泼又俏丽,看着倒和其他两人差着年龄似的。
“大夫说我身子不稳,因此不敢出去迎接,还要请妹妹恕罪。”徐姨娘不知怎么灵光起来,扯起了虎皮作大旗,“总有金姐姐在此,她最是周到,妹妹定不会受冷待。”
商姨娘眼珠子骨碌一转,抿嘴一笑:“姐姐如今是贵人,我哪敢来恕姐姐的罪,只怕还要请姐姐恕我恭贺来晚的罪呢!”她说着,在徐姨娘边上坐下,“听闻了姐姐的好事,我倒想摆一桌席,咱们姐妹三个好好聚一聚,我也好沾沾姐姐的喜气呢。”她说罢又是一笑,眼波流转甚是动人,想来这笑便是她的招牌了。
听了这话,徐姨娘犹可,梨花却是满心戒备。有些事情,瞒上不瞒下,主子们耳朵里清净,不准的事情,奴婢们不敢拿到主子面前嚼舌头,然而下头却是什么都敢传,听说太太有孕误诊那次,背后隐约就有商姨娘的影子,再有那金姨娘,连亲生的儿女都能拿来争宠,她们请姨娘吃饭,那好比黄鼠狼给鸡拜年,姨娘还能讨什么好。
“该是我做东才是,怎么好叫你们两位破费?”徐姨娘摇了摇头,“这是我有喜事,好歹让我抒发抒发,你们可别同我争,就这么说定了。”
梨花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徐姨娘如今也伶俐起来了,也不枉她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地服侍,只盼着安安生生地把小少爷生下来,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徐姨娘有孕的消息好似生了翅膀,没有半天就传遍了整个秦府,秦览那里少不得要派人告知一声,隔得许久,信儿来传了句“老爷说知道了,请太太安排就是”,杨氏满意,又派人去给秦芬传话。
“太太说了,五姑娘也好带着做些虎头帽和小肚兜了。”
秦芬早已知道徐姨娘有孕的事,当然听得懂这话,然而想了想那日徐姨娘的话,觉得自己太明白这事只怕不好,于是装着不懂:“是,我做出来,还请太太和六弟不要嫌简陋。”
秦贞娘噗嗤笑了出来:“傻丫头,谁叫你给六弟做了?你姨娘肚子里有小娃娃了,杜鹃这是来给你报喜呢!”
秦芬便摆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点了点头,杜鹃微微一笑,又与宋先生说得几句应酬话,告退回去了。
秦贞娘看了看秦芬,将她叫到一边,道:“花样子描久了眼睛花,你多看看远处会好些。”随即压低声音:“芬丫头怎么瞧着不高兴?你可是担心你姨娘有了弟弟就不疼你了?”
秦芬不意秦贞娘如此心细,还如此体贴,不由得看了秦贞娘一眼,一时未曾说话。秦贞娘只当她是承认了,便轻声劝道:“你是小孩子,还不懂,有个弟弟,你姨娘有依靠,你以后也有依靠呢。”
她自家也只知道这两句大道理,知道男丁是女眷的依靠,至于怎么个依靠法,她却说不清楚,秦芬却领了她的情,点点头:“多谢四姐开导,我明白了。”
秦贞娘见她态度甚是恭顺,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想起一事:“你如今才学针线,手还拙着呢,若是那虎头帽和肚兜不会做,叫蒲草她们做了也是一样的。”
秦芬却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只当这是一句虚话,却原来真的得做?!这么想着,口里自然说了出来:“四姐,真的要给弟弟做针线啊?”
秦贞娘横了她一眼:“你不做针线,怎么显出你关怀弟弟?你不关怀弟弟,他难道平白无故就与你亲近?他不与你亲近,将来还怎么给你撑腰?”
秦芬喃喃应下,秦贞娘抿嘴一笑,虚点了点她,转身回去看那花样子去了。秦芬看着秦贞娘与秦珮在花样子上指指点点,心下对这小姑娘起了些微微的怜悯,方才那几句话,分明是在说付出和回报,若是受尽万般宠爱的人,可绝说不出来,这位嫡出的姑娘,心中想必也有不为人知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