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到清心寺,明面上的理由是上香,自然该作全套,求签求符一个不能落下。
杨氏早年也曾拜得送子观音,却仍是多年未孕,心中一向是有个结的,忽而隔得多年心愿得遂,于这上头也不那么抗拒了,因着今日事事顺心,便笑盈盈地跟着包夫人和姜夫人,往求签的地方去了。
包夫人大约是个笃信佛理的,边摇那签筒,边低声念念有词,隔得半晌,掉出一支签来,她也不要丫鬟动手,自家捡了那细细的竹签,往解签的老僧手里一递:“烦劳师父替我瞧瞧,此签怎么解?”
“不知夫人要问些什么?”
“问……问前程,替我家亲戚问问前程。”
这话一出,杨氏便抬眼看去,只见姜夫人也是一脸诧异,与她无声地一对视,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这包夫人最是精明强干的,无利的事情从来不做,此番肯一道来清心寺,还略有些屈尊降贵的,此时怎么管起什么亲戚家的闲事来了?
那老僧将一套谜语般的套话来回讲,又是枯木逢春发新枝啦,又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啦,扯了半天,杨氏只是听不懂,然而包夫人却听得连连点头,杨氏见状不由得一哂,若是这东西有用,自己早七八年便该怀上身子了,如何等到现在。
解过签文,包夫人心满意足,又笑对杨氏二人道:“你们也求一支,这里的签呐,可准得很呢。”
二人却不过,各求了一支,姜夫人那支只是泛泛,说了些家宅安宁的套话,杨氏这支却有些险奇,又说惊雷层云北风起,又说并蒂杏花逢春开,杨氏听得糊里糊涂,因她本身就读了孔孟之书,此时见那老僧摇头晃脑做法一般,只当他是装神弄鬼,于是笑过便丢在脑后了。
天色已晚,包夫人便命丫鬟:“去请各位少爷小姐回来。”丫鬟去得半晌,道:“二姑娘和姜家的少爷小姐、秦家两位小姐这便回来,范公子、二少爷并秦家另外两位小小姐却先出来求签了,想必就在左近,二姑娘已遣人去找了,奴婢也遣人去请了。”
杨氏尚不知一群孩子因何分开,听见秦芬和秦珮一处,便已放了一半的心,秦芬这孩子,说她懂事还不准,该说她少年老成才是,徐姨娘已是百八十个小心了,这孩子比徐姨娘还更步步谨慎,她留神看了这么久,这孩子竟不是存着坏心,仅是个头脑清楚的人罢了。
秦芬领着秦珮,跟着包之维二人,也似模似样求得一枚平安符,待到求签的地方,包之维便问那范公子要不要求签,他摇摇头:“我不信这个。”
秦珮口快,捏着平安符问:“范公子不信这个,怎么又去求平安符?”
范公子将眼神在姐妹俩身上来回扫了两遍,竟好似没听见秦珮问的话,只对包之维道:“此处无聊,我们往前面散散去。”
包之维知道此话无礼太过,又见姐妹二人齐齐变色,生怕起了争执,连忙拉着范公子往边上去了。
哪怕知道这范公子身份甚高,秦芬也忍不住腹诽,便是包素兰那样蛮横霸道,也不似这范公子一般目中无人,这范公子若不是个天潢贵胄,也配不起这样的架子,只可惜,她可没听说此地官场上哪位女眷是皇亲贵戚的,这范公子的派头,只怕是摆得太过了。
秦芬今日出门,总算领略得天高地厚,这时被范公子一通冷待,竟也咽下气去,只恹恹地道:“五姐,你说,以后我们若是有了弟弟,是不是也要被他们这样抢白的?”
这话秦珮说过不止一次了,秦芬从前尚未理会得,这时突然明白过来,秦珮如今懂事许多,一则是杨氏教养的功劳,第二么,恐怕商姨娘怀上身孕,也不曾少在秦珮面前念些子嗣男丁的闲话,秦珮陡然受了嫡母管制,又失了亲娘独宠,个中滋味,只怕旁人体会不得。
想到这里,秦芬不由得更明白徐姨娘的可贵了,她虽然出身低微,见识有限,然而待女儿的心,总是从无更改的。
秦芬有意哄秦珮高兴,又想着替徐姨娘问个吉凶,便道:“那范公子不求签,咱们倒可求一支,你说好不好?”
秦珮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还是别惹麻烦了,我们跟着包少爷他们一起吧。”
待得包素兰的丫鬟来寻,几人已在寺里逛了大半,包之维有心要调解几人,一时说清心寺源远流长,一时说寺里佛像庄严,范公子兴致缺缺,秦芬姐妹态度淡淡,难为包之维使尽了浑身解数,才不至于让场面太难看。
既是长辈来唤,自然该回去了,临到最后,秦芬到底是没忍住,问了一声:“包公子的官话,说得倒好,不像此地口音呢,必和范公子一样,都是京城人士。”
包之维只当秦家这位五姑娘在做场面,大大松了口气,连忙笑着应了一句:“秦五妹妹谬赞了,我老家是青州的,离京城倒算不得远。我家到此地也才两三年,因此说话并不曾带本地口音。”
秦芬得了这一句,也不知是何感想,对包家无缘无故的气却也消了,抿嘴一笑:“我们老家是晋州,离京城也不远呢。”
见了秦芬姐妹二人的面,杨氏打量一番,见两个庶女并无什么异样,知道约莫是无事,恰巧那头女儿又和包素兰、姜家姑娘一起来了,三人言笑晏晏,包素兰时不时又与姜启文说两句,后头跟着的秦淑默不作声,由包家五姑娘陪着,杨氏淡淡一笑,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此番上香,除了秦淑,无人不尽兴。
既是求了平安符,自然要回去送,秦芬和秦珮禀告过杨氏,她点头允了:“你们两个是有孝心的,回去瞧瞧你们姨娘也好。”又问秦淑:“你竟不曾想着替你弟弟求个平安符么?罢了,你也回去陪陪你姨娘吧。”
如今杨氏再不是那万事不管的佛爷性子,秦淑不曾替秦恒求平安这事,自然有人说给秦览和金姨娘听。
原本秦贞娘指了两个妹妹出去求符,秦淑跟着下去便也罢了,偏生她立意要在包素兰跟前找回面子,赖在钟楼上作陪,谁知包素兰面软心硬,一个好脸也没给她,这些事情瞒不过人,想必杨氏已然知道了,此时杨氏又特地点出求符这一事,秦淑哪头都没讨着好,一时间脸都白了。
秦芬这小半年来都是懂事的,回去给徐姨娘送平安符,徐姨娘兴兴头头接了,当面就挂在了帐子里。母女两个揭过前话,和气坐着一道吃过晚饭,徐姨娘高兴,乍着胆子遣人来上房,求杨氏准秦芬在身边住一晚,杨氏竟也准了。
商姨娘那头,母女两个却几乎是吵翻了天。
秦珮将那平安符从怀里掏了出来,炫耀般地放在商姨娘面前:“姨娘,我去清心寺,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商姨娘怀了身孕,秦览常来看望,她便趁机要吃要喝,如今养得肤光胜雪,容光焕发,说话时,脸上的光彩几乎要溢了出来:“得啦,方才素饼素点已经显摆老半天了,还有什么好东西?”
她说着,随手拿起平安符,一眼看去,便脸色乍变,一把甩回桌上:“这东西,谁叫你带回来的?是太太,是不是?”
商姨娘的出身,说是伶人,只怕还抬举了,她是唱粉戏出身的。唱戏的班子成百上千,成名成角的也只那数得过来的几个,不出名的戏班子要谋生,靠的自然不只是唱法身段,若是看戏的老爷们要看些艳的俗的,戏台上不论男女,脱了戏服,穿上纱衣,便得开唱。
自己的出身来历,商姨娘不曾细说过,秦府里也无人问起,然而在戏班子时,商姨娘不知看过经过了多少,于那下三滥的腌臜手段,知道得只怕比杨氏还多,此时秦珮陡然带回一个不知来历的符,商姨娘自然觉得杨氏要害她。
秦珮却是长在内宅之中的,对商姨娘的反应不解其意,才要摇头,忽地想起平日里秦芬的说话行事,大多是往家宅和睦上靠的,于是点点头:“是太太吩咐我们给姨娘求的,不光我,五姐也给她姨娘求了。”
说到此处,秦珮忽地想起杨氏吩咐自己回来探望姨娘,愈发觉得自己这话很是得体,捡了那符,道:“听说清心寺的平安符很灵验的,姨娘收下吧。”
商姨娘满脸涨红,劈手夺过那平安符,用力扔在地上,用绯色绣鞋来回踩了数十下,边踩边道:“你这小蹄子、小娼妇,竟敢帮着旁人来害你的亲娘、亲弟弟,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下作的小蹄子!”
秦珮去了绛草轩许久,所见所学的,都是平和端方,许久未见商姨娘这副撒泼模样了,闻言不由得一愣,此番商姨娘被触动心事,骂得又格外刺耳市侩些,秦珮不明其理,却也红了眼圈儿:“姨娘,我没有,我没有!”
她也不知道,姨娘为什么就说到害人上头去了,下意识地便连声否认。
她一向知道,姨娘这些年自来就有些疯疯癫癫的,待她这亲生女儿,好时疼着惯着,坏时又骂又啐,此时这副样子,虽然格外疯癫些,也不过是寻常罢了。
商姨娘一边骂,一边哭:“都是那杀千刀的哟,说什么进得宅院,便享得清福,谁知道,这肚子不知惹了什么鬼,竟不争气得很哟!”骂到这里,商姨娘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陡然来了精神,一把抹了脸上虚虚的两点泪,道:“想要拿个什么平安符当由头,想借刀杀人,那再不能够!”
前头那句杀千刀的,商姨娘这些年也骂过多次,秦珮尚不晓事,有时猜是骂父亲,有时又觉得是骂嫡母,又有时觉得是在骂旁人,此时听了,过耳便罢,待听见那最后一句新的,却煞白了脸,尖声道:“姨娘,你怎么这样说!”
商姨娘的话,一头是指杨氏,另一头却是指秦珮助着嫡母谋害亲娘了,秦珮这么多年来娇纵任性,从未知道什么是孝道,今日头一次献宝似的给姨娘送东西,却被骂得狗血淋头,如何忍得下去?
从前,女儿养在身边时,虽然蛮横骄纵,却不敢与自己顶嘴,如今去了绛草轩,也不知怎么就长了邪胆,竟敢在自己气头上回起嘴来了,商姨娘只觉得这又是杨氏的挑唆,不由得怒火中烧,眼角扫过那把盘得油润的紫竹不求人,一把抓起,没头没脑地向秦珮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粉戏,由来已久,老舍在《四世同堂》里也提到过,特指那些不可名说的三俗戏码,本章提到这个词语,并不是存心贬低某个行业,只不过感叹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时代把鬼变成人,就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