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多是阴雨天气。
正值乍暖还寒时节,晚间凉风吹拂,卷起残云,将天边那最后一抹月光也牢牢遮挡住,街上徒留黑暗。
一顶盖着桃红色薄布的轿子悄然无声地朝丞相府缓缓靠近。
两个看起来正值壮年的小厮一人抬着轿子的一边,步伐稳健,落在地上的影子少了月光的照映,此刻变得若有若无。
“哎呦!”
伴随着一声轻呼,右边那人一时不察,脚上踩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子,身子往一旁斜去,左边那人被他牵连,手上动作不稳,轿身剧烈的摇晃起来,最终落到了地上。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制造的动静可谓不小,站在左边那小厮下意识看了眼轿子,见里面的人依旧没什么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风雨将至,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路人,神色匆匆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急着往家里赶,听见他们这边的声响后随之看过来。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给鱼做饵!”
路人闻言面色惊惧,哆哆嗦嗦抬眼一打量,丞相府三个大字明晃晃的映入眼帘。
不用想,定是丞相家的小儿子又从哪里掳来了良家女,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个了。
路人只叹息摇头,避如蛇蝎般低着腰跑远了。
看热闹的人散了,左边那小厮将怒气一股脑撒在了另一人头上。
“你可轻点折腾吧!里面那祖宗若是出了点什么差错,你我都得完蛋!”
右边那人也知自己险些坏了事,连忙点头哈腰跟他道歉:“都怪我都怪我,这天阴得我实在有些看不清路了,之后我一定会好好注意的!”
左边那人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赶紧走吧,可别误了少爷的吉时。”
轿子再一次被二人合力抬起,摇摇晃晃朝着不远处那座堂皇屹立的府宅走去。
风声簇簇,浓云越积越厚,轿身伴随着剧烈的动作发出“吱呀”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竟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而那原本正侧靠坐在轿中,穿着一身粉红色嫁衣的女子,此时在桃红的盖头下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
双瞳剪水,眼中还暗含着雾气,明显刚刚转醒不久,但揪在一处的那双柳叶眉将她内心深处的怒意与不安显现在外。
叶清漪是被磕醒的。
方才轿子落地那一下,叶清漪的头同时撞到了车壁上,让她在本不存在的虚幻鼾梦中转醒,那两人说的话自然也全都被她收进耳中。
头还在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想抬起手揉揉脑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像是被什么牢牢箍住,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分开。
顺着盖头下的空隙,叶清漪清楚的看到了绑在自己脚腕上的麻绳,以及被折到了身后的双臂。
粗制的摩擦感使她原本如皓月般瑕白如玉的腕子泛起痛意。
叶清漪这才猛然惊醒,逐渐恢复了神智。
桃红色的盖头与嫁衣,被绑上的双手与双脚,以及她至今还有所恍惚的脑袋。
再结合方才那两个小厮口中所言。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叶清漪,她可能被歹人绑架要被送到哪个达官显贵家做妾去!
没想到爹爹刚刚因疑罪未明入狱不久,竟然就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将魔爪伸到了她身上来!
叶清漪咬紧牙关,竖起耳朵听起外面的动静。
轿子在不久之后停顿了片刻,随着一声铁门被人推开的沉重声响,轿子再次被抬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耳边除了脚步声与轿身的咬.合声,再无其他声响。
叶清漪根本就分辨不出来这是何地。
直到她被人从轿中抬到了一间充满刺鼻香气的屋子里。
那两个小厮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功成名就”退了下去。
叶清漪这一路上都装作仍在昏迷的样子,任由这府中的婢女将她放平安置在了柔软的被衾之上。
“咱们这样瞒着老爷当真好吗......这叶姑娘好歹也是身份尊贵的人......”
“再怎么尊贵也被咱们丞相府压着,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官大出好几级呢?咱们是伺候少爷的,主子自然而然也是少爷,若是不听少爷的话,你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两个婢女兴许是以为叶清漪仍然没清醒过来,便没将她放在心上。
交谈声渐行渐远,叶清漪这才费力坐起来,脑中转的飞快。
听这俩婢女所说,她现在应当身处丞相府。
如今朝堂上仅有左丞一人,为官清廉,在朝亦有不少门生,是朝中不可撼动的主心骨。
但这位宛若清风明月般的丞相,却有一个让人十分头疼的儿子,那便是京中排在第二的纨绔梁世琛。
这位相府的小少爷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欺男霸女,整日里花天酒地,光就他院子里的女人便数不胜数,跟他的狐朋狗们把这偌大的京城恨不得搅的天翻地覆。
梁夫人老来得子,待这个儿子自然也是百般溺爱,纵使梁丞相有心教导,但这梁世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渐渐地,梁丞相也无力去应付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只要他不做太出格的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梁丞相想着,后宅有个能镇得住的女人才是正事,便一直为梁世琛物色世家女子。
一来二去,便把目光落在了叶家。
叶家不算小门小户,叶清漪的父亲叶世泽官居大理寺卿一职,膝下育有二女。
嫡长女叶清漪惊才艳艳,更是在去年中秋由太后举办的女魁赛上拔得头筹,才女名声鹊起。
梁丞相有意向叶父商量这门亲事,但无论如何,叶世泽都不肯将这个长女嫁出去。
最终,还是叶清漪的妹妹主动请缨,说怕梁丞相因此对父亲心生不满,日后在朝堂暗里使绊子,这才做出如此决定。
可惜这门亲事定下后不久,叶世泽便因被门下弟子所牵连,一并获罪被打入牢中等待案子水落石出,在此之后,叶家一落千丈,叶世泽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落井下石的便大有人在。
亲事也只能暂时搁置。
想到这些,叶清漪心情更是愤懑难安。
怎么,梁世琛这是想娶了妹妹,还想强抢她这个姐姐做妾?
简直荒唐至极!
自打父亲入狱后,家里上下乱成一团,叶清漪为了这件事操碎了心,前前后后求了不少人,比起之前已瘦了一圈。
今日本是叶清漪受好友付如旻相邀于酒楼一聚,为的是让她出来好好散散心。
可为何酒喝着喝着......便喝到了这花轿里?
此事过于蹊跷。
但眼下又不得不将其暂时搁置。
现在最为紧要的还是该想想如何从这里逃出去。
梁世琛竟然敢将她一个堂堂正三品官员家的嫡女掳走?!简直是色胆包天!
叶清漪胡乱的猛一阵摇头,终于把这碍事的盖头给甩了下去。
眼前豁然开朗。
叶清漪只能注意到这间屋子通红一片,却无心去打量其中布置,径直从喜床上跳起来,双腿并拢在一起,一蹦一跳直奔那在眼中不停跳跃的烛火。
她幼时顽劣,与小舅舅偷偷习过武,脚下功夫尤其好,此时蹦起来声响极小,宛如轻功水上漂。
这两根碍事的绳子束缚住了手脚,必须抓紧时间弄掉。
叶清漪如今行动不便,能想到的只有以火烧绳。
风险虽大,但又不能不搏。
叶清漪人已来到了烛台前,火光映在她瞳孔,与那眼中决然的神色混在一处。
她下定决心转过身,试探着把手腕缓缓往上抬。
还没等挨上那烛火,门便被“哐”的一声一脚踹开了。
叶清漪心头一跳,循声扭头看过去,只见同样身着喜服的男人涨红着一张脸,手上拎着一盏以玉做的酒壶,东倒西歪的倚靠在门框上。
“小美人~你,嗝,你怎么还来迎接我了,是不是和我一样,等急了!”
看着面前这喝得醉醺醺还打着酒嗝,眼底一片乌青的男人,叶清漪心中最为清楚不过,这人就是她的准妹夫梁世琛。
她下意识又往后靠了靠,手悄无声息的挨上了那处灼热的火源。
“现在不说话也没关系!正好可以留着点力气,待会也能叫.的更卖力些!”
说着梁世琛大手一扬,原本被他拎在手里的玉壶摔落在院中,一声脆响,那上好的玉质瞬间变得四分五裂。
对上梁世琛视线的那一刻,诡谲暗涌的情绪仿佛在以玉告诫叶清漪。
不过眨眼一瞬,他脸上又挂上了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好似方才都是叶清漪的错觉。
“春宵苦短,小美人不妨同我好好快.活快.活!”
说完以后梁世琛竟然如同饿狼一般朝叶清漪扑了过来。
手上传来灼热的刺痛,烛台上的火焰顺势攀上麻绳,“呲”的一声,绳断了,火舌继而从麻绳上一路攀延。
就在两人之间距离仅有几步之遥时,叶清漪蓦地挣开了手,毫不犹豫脱下正燃烧着的喜服外袍,一股脑地扔在了梁世琛身上。
看着自己身上突然之间窜起来的火苗,梁世琛当场一蹦三尺高,在原地吓得嗷嗷乱叫,像只失了方向感的毛躁猴子。
叶清漪朝他狠唾一声:“做你的春秋大美梦去吧!”
梁世琛已经无暇去听她究竟说了什么,双手不断拍打着身上的火舌,见火迟迟不灭便在地上打起了滚。
屋里的动静引来了院中的下人与守卫,叶清漪连忙弯腰去解脚上的绳子。
嘈杂声越来越近,叶清漪解开束缚的同时,一群带刀侍卫也紧跟着蜂拥而至,她反应迅速,几步踏上窗口,用力伸出手。
窗户被轻松推开,外面呼啸的疾风卷进屋内,梁世琛身上那团就要被熄灭的火再次烧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啊!!少爷着火了!!!”
听见外面的声音,叶清漪纵身一跃,扶着窗沿跳了下去。
幸亏梁世琛这人太过自负,没把屋里的窗户的都给她封死,否则她今日当真是无路可退。
梁世琛院里的侍卫首领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面——
两个小厮合力抬着一桶水朝梁世琛兜头淋下,顿时,那向来打扮的像个花孔雀模样的相府小少爷,瞬间变成了落汤鸡。
梁世琛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来人,恶狠狠地从口中吐出一口水。
“还不赶快把人给我抓回来!!!!”
“是!属下这就带人前去捉拿刺客!”
今日之举是梁世琛瞒着所有人做的,既然要把叶清漪抓回来,自然不能声张,只能借着别的由头。
另一边,叶清漪从窗户跳出来以后直奔相府偏门,头上戴的东西太过沉重,压得她脖子疼。
叶清漪的手在发髻上一顿胡乱揉搓,上面戴着的那些金银首饰全都一股脑被扔到了地上,身上的衣服也被她脱得只剩下两件。
若是穿着先前那身行头跑在大街上,着实太惹人醒目。
幸亏她也算得上是半个练家子,先前又随从父亲一同来过相府议亲,记得些路,跌跌撞撞有惊无险,总归也跑了出来。
但叶清漪刚刚出府,便听里面传出“抓刺客”的字眼,府中上下戒备森严,整齐有素的脚步声从正门那边的方向传出。
这样一来,想走主街怕是不可能了。
叶清漪躲在树后,只能身子一闪,人已跑上了背街。
墨云越积越厚,天边响起浑厚的雷声,叶清漪眼一眨,清清凉凉的雨滴落在了脸上,而后大雨倾盆而下,颇有瀑布挥洒之势。
叶清漪浑身被雨水淋透,头发胡乱的揉杂在一处,鬓边发丝紧贴,原本宽大的衣裙如今与肌肤相贴,勾勒出少女玲珑有致的曼妙身形。
雨下的越来越大,狂风骤起,让叶清漪原本就不再轻盈的动作变得宛如沉铅,脚步重重地踩在地上,溅起一地泥泞。
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雨声,卷携着凌厉疾风,令人难以忽视,逐渐将身后那接踵而至的脚步声掩盖。
叶清漪刚拐过街角,入目的便是屹立在雨中的阁楼,红漆杉木,勾栏瓦舍,牌匾上“映月”二字尤其瞩目。
门前亮着的纸灯笼在雨幕中朦朦胧胧,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数不尽的笑语从中传出,给这汹涌的雨夜添了一丝鲜活。
远处有三五成群的男子有说有笑往这边来,个个气宇不凡,从衣着打扮上来便知并非等闲之辈。
尤其是行首那位,一袭束腰白袍,除却腰间那柄悬玉折扇,再无其他装饰。
明明是最不起眼的衣着,穿在他身上却偏偏有种仙风道骨之意,举手投足尽是温润如翩翩君子,他略微偏头与人谈笑,恣意的神情潇洒不羁,无疑是这雨夜最引人侧目的风姿。
天边雷声滚滚,闪电蜿蜒亮起,仿佛在一瞬间点燃夜幕。
叶清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所惊,脚下无力,不小心踩住裙摆绊倒在地上。
顿时,身下水花四溅,泥垢遍布全身。
那群人纷纷随之看来,有人似乎认出了叶清漪,在人群中迟疑开了口。
“诶——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叶才女?”
听到这话后叶清漪心下突地一跳,她浑身脱了力,只能缓缓仰起头,疾风骤雨令她睁不开眼,只能勉强眯成一道缝。
她遥遥望向前方不远处。
灯影下,是那一身白衣回眸定睛。
狭长的影子打在地上,连带着他站在光中朦胧不清的面容一同落在叶清漪眼中。
雨仍在下。
光与夜却在此时无声纠缠。
半晌,他突地挪动了脚步。
身后有人呼声唤他。
“景知!景知!你要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