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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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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及音的母亲是寒门孤女,除了绝色的容貌与温柔的性情外一无所有。谢黼年轻时大概真的爱过她,为了她不惜与家族对抗,要娶她做夫人,做谢家未来的主母。

然而母亲自生下她后就缠绵病榻,她陪伴谢及音的时间并不长,教给谢及音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忤逆你父亲。”

谢及音在这句话的阴影中长大。母亲希望她通过乞怜的方式过得好一点,却不知她的名声、她的婚姻、她的余生,都在沉默的承受中慢慢崩塌。

如今谢黼成了一国之君,又要让他的子民来承受这一切。

谢及音没过过苦日子,可是听识玉讲起时依然觉得揪心。太成帝将河东子民皆视为裴家旧人而肆意践踏,五口之家,该如何靠抽完税后二十余斤的口粮过冬?

而太成帝如今正居高临下地怒视她,逼问她这些话是否是裴望初指使。

她看得出来,他对裴望初动了杀心。

张朝恩在太成帝身后冲她轻轻摇头,眼神似是悲悯,又似是哀求。

谢及音捂着脸的胳膊在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压下心里的恐惧,同时也压下所有的不驯与愤怒。

“不是的,父皇,女儿虽然做错了事,但始终同您一条心,您要打要骂女儿没有怨言,但您不能冤枉女儿……”

谢及音的每个字,都是咬着舌头说出来的。

太成帝问:“那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谢及音更不想连累识玉,撒谎道:“是前几天听见有人教街上的小孩子唱童谣时是这样说的,只听见了这几句。”

张朝恩从旁解释道:“昨天崔驸马刚抓了几个混进洛阳城的河东反贼,想必就是这些人教的。奴会让底下的人盯紧些,不让这些诽谤陛下的话到处乱传。”

太成帝“嗯”了一声,犹有怒气,却见谢及音先委屈得眼泪直落。

“您久不召女儿入宫,女儿还以为您是想起了母亲……您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话问得太成帝一愣。

谢及音闻言哭得更厉害了,泣不成声道:“是……是母亲的……忌日……”

她一身素衣长裙,浑身无一点亮色,左脸红肿,哭得梨花带雨,望之令人心碎。

“究竟是谁在您面前说了女儿的坏话,要挑这样的日子诛女儿的心……女儿已经没有娘亲疼爱了,难道也要在同一天失去父亲的宠爱吗?”

她满目伤心地望着太成帝,那双极似她母亲的眼睛,在露出眷恋与恳求的情感时,最能打动人心。

那一瞬间,太成帝也想起了早逝的亡妻。他的妻子为他牺牲了太多,在她忌日这一天,太成帝心中终于有所动容。

他嘴唇动了动,长叹了一口气。

张朝恩适时上来打圆场,对谢及音道:“陛下正是念着先皇后,所以才爱屋及乌,关心则乱,陛下是担心殿下您太年轻,受人蒙骗,到头来再伤着自己。”

谢及音望着太成帝,小声问道:“父皇,您真的还惦念女儿吗?”

太成帝颇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声,说道:“你是朕的骨血,朕自然念着你。”

谢及音心中觉得可笑,面上却作出愧疚神色,“是女儿的错,惹您生气了。”

太成帝正欲趁机让谢及音交出裴望初,他要在那些反贼面前将裴望初千刀万剐,让他们看到真正的裴家人的下场。可是张朝恩却抢在他前面对谢及音说道:

“殿下既然能理解,也该勉力分担陛下的辛苦。陛下近日正为了河东反民的事忧心。这些反贼仗着裴家的旧日积威作乱,还意图蛊惑天下人。如今裴七郎在您手里,您应该让天下人知道裴家人的真面目,他们并非士人之冠冕、百姓之野望,而是和洛阳城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世家一样,是甘愿向陛下俯首的臣子。就连裴家嫡支、曾名满洛阳的裴七郎,如今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希宠固位的奴才。”

谢及音默默听着,张朝恩说的每句话都让她心里凉上一分。

裴家人已经死得只剩下裴望初,他如今是公主府里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的奴才,可他们仍不肯放过他。

要他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要他弃冠跣足,风骨折尽。

明明不是他的错,甚至不是裴家人的错,他们已是帝王威怒的牺牲者,如今又要被扯作贪欲的遮羞布。

谢及音觉得喉中一阵发紧,不驯与愤怒在她四肢百骸里冲撞,和沉重的心跳声一起,绝望地撞击耳朵里的鼓膜。

一下,又一下,忍耐近乎破碎。

张朝恩此时却扶了她一把,他苍老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殿下,您觉得呢?”

谢及音看向太成帝,太成帝正负手站在高处,俯视着她的反应。他的表情是冷厉的,仿佛只要她说一个不字,马上就能让她与裴望初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九幽地府。

谢及音嘴角牵动了一下,用尽所有的力气去作出一个轻松的、浑不在意的表情。

“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个奴才。只要留着他那张脸,哪怕让他像畜生一样在洛阳街上爬,女儿也是不在意的。”

太成帝嘴角一勾,不知是信还是不信,静静打量着谢及音。

“怎么……父皇还不满意吗?”谢及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您给了阿姒那么多赏赐,女儿只向您要过一个奴才,可没有再夺回去的道理。”

“他可不是寻常奴才,”太成帝睨着她,“朕可以不夺回来,那你说说看,准备如何为朕分忧解难?”

谢及音面露为难,“这……折磨人的法子倒有许多,但想必父皇既不想落下恶名,也不想让姓裴的博取天下人怜悯,容女儿回去慢慢想,定会想个好主意出来,不让父皇失望。”

她这话倒是说在了太成帝的心坎上。

士人很有些吃软不吃硬的臭毛病,倘一刀砍了裴望初,或者将他折磨至死,纵有震慑之效,亦有可能激起更大的愤怒。

张朝恩见状,趁机对太成帝道:“秋分后裴家死了那么多人,论震慑人心,倒不差裴七郎这一个。或许嘉宁殿下的话是对的,对于恃门望而不臣者,诛心,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太成帝心中仍怀疑谢及音是要保下裴望初,可权衡之后,又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做法。于是太成帝心中有了决定,打算暂且饶裴望初一命,看他的好女儿之后如何为他分忧解难。

“你回府后,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朕等着看你的行动,”太成帝警告谢及音道,“朕不想再听见什么举案齐眉、密如眷侣这种话了。”

谢及音恭顺领命:“儿臣遵旨。”

太成帝挥挥手让她退下,谢及音恍惚着走出宣室殿,被寒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识玉见她形容狼狈,忙为她裹上披风,小心问她发生了什么。

谢及音摆摆手,已经累得一句话都想说,扶着识玉的手缓缓迈下丹墀,回头望了一眼宣室殿,才发觉马上要入冬了。

她回府后闭门不出,不吃不喝,也不点灯,无声无息得蜷在内室里,拿软毯将自己整个罩住,只有几缕发丝露在外面,散落在白色的软毯上。

识玉上次见她如此,是她母亲去世时。

那日天降骤雪,谢及音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被扶回房间后,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躲了三天,后来又大病一场。

识玉担心她,又不敢劝,犹豫再三,去找了裴望初。

裴望初走进来,便看见小榻上隐约耸起一团。室内昏暗寂静,他拾起莲花宫灯旁的火折子,忽听榻上传来极低的恳求声。

“别点灯。”

他放下火折子,将谢及音盖住脸的毯子揭开,扶她坐起,在她脸上摸到了满手的泪痕。

裴望初用指腹轻轻为她拭掉眼泪,发觉她左脸又肿又烫,蓦然顿住了。

“是谢黼,还是杨氏?”

谢及音不说话,整个人都在发抖。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用软毯将她裹住,搂在怀里问道:“殿下是觉得冷吗,还是心里害怕?”

他怀里有清冽干净的气息,谢及音的额头抵在他身上,眼泪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襟。

她在害怕,既害怕父皇的凶狠,也害怕自己的懦弱。

“巽之,你再同我说句实话吧……”

她第一次喊他的表字,从前,她只在心里偷偷喊过。

裴望初极轻地“嗯”了一声,“殿下想问什么?”

谢及音问道:“你怕死吗?”

裴望初道:“不怕,但更想活着。”

“你愿意为了我赴死吗?”

裴望初笑了笑,“我这条命,本就是殿下救回来的,若为殿下赴死,正是宿命所归。”

谢及音心中动容,仰起脸来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轮廓显得温柔而模糊,只有一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亮如雨夜檐下灯,哀怜而柔情地与他对视。

她低声问他:“那你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吗?”

闻言,裴望初眼神一颤,继而缓缓垂下。

他没说话,谢及音心里发慌,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愿意为了我赴死,为何不能为了我活下去,难道活着比赴死还难吗?”

她语调近乎哀求,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为什么?”

裴望初想安抚她,却又不忍心在这种情境下对她撒谎。

“或许是因为,我也会有撑不下去、想要逃避的时候,会有生则两难、死则两全的时候。殿下,人可以自私地赴死,却不能自私地活着。”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本宫不许……”谢及音的声音在发颤,抓紧了裴望初,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几道红印,仿佛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你知道本宫为了救你费了多大力气吗,既然你的命是本宫的,本宫不许你死,你要为了本宫活下去。”

裴望初缄默不言,抬手缓缓为她拭掉眼泪。

“……你答应我,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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