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榆桑的舅母杨氏来了屋里。
她是个狐狸脸的美妇人,长相与她的名字“清心”二字相去甚远,穿着打扮倒是素净,打眼的只有她左手腕子上那个水头顶足的紫翡翠镯子。不过单凭她的脸,就已经不遑多让。
王敬慈叫她“母亲”,得她颔首;而王承偀立在老太君身侧,盯着地瞧。
杨清心对王老太君行了礼,来到榆桑的床边,唤王漪一声姐姐。她身边的丫鬟递来软垫凳子,好让她坐下。她问:“桑桑,好些了吗?”
郑榆桑从母亲怀里起来,伸伸胳膊,说:“舅母,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杨清心道:“那便好。”
一旁的王老太君没见着儿子,便问起儿媳:“夔儿呢?”
杨清心回答:“早些时候,有位侯爷来了府里,现下大人正同他在前厅议事。”许是想起个闲聊的话头,她想了想,又道:“我听那公孙大夫说,这侯爷,还是个皇帝的外甥。”
郑榆桑心头一跳。肝脾脏肺全拧在了一起,于是乎翻肠搅胃地呕吐起来。可因着昏睡太久,胃里没什么东西,在勉强吐出了几口酸水之后,她只能趴在锦被上干呕。
众人见她如此,忙去请被特意留在府上的公孙医师。
公孙进给郑榆桑把脉,诊断她已无大碍,这般呕吐,大约是恐慌过度。待她稳稳心神,吃喝一顿,慰劳慰劳五脏庙;再做些有趣的事松松精神,到晚上蒙头大睡一场,明早起来必定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四姑娘。
丫鬟嬷嬷们听了吩咐,呈了饭食上来,顾着她的肠胃,做得清淡了些,但样式却不少,摆满了一整张八仙桌。
郑榆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算劝走了外祖母和母亲。舅母和二表姐也跟着离开,只留下个王承偀与她拉闲解闷。
可人越不想听见什么,什么就越会往她耳朵里钻。王承偀扯来扯去,还是扯到了萧烛未身上,“桑桑,你整日在京都,可曾见过这位萧侯爷?”
她稳住声音:“不曾。”说完往嘴里塞了口粥,整个人食不知味。
“细说起来,你还要谢谢人家。”
“我谢他作甚?”手中的青白瓷碗被她丢在桌子上,郑榆桑心中徒生一股怨气,现下是一口饭也吃不下了。
王承偀不知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只自说自话:“医治你的那个公孙老头,便是由他向爹爹引荐。你说你是不是该谢谢他?”不待郑榆桑回答,她又喃喃道:“倘若不是他,去年一场时疫,豫州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郑榆桑捏紧桌角。
原来他谋划的竟是这样早!
上辈子,萧烛未把她从乱匪中救出之后,便与舅舅合谋:借此事面圣,请兵剿匪。此后剿匪大捷,他声名大盛,被封左千牛卫将军,方开启了迈入朝堂的第一步。众人皆道他是逢乱而出,将相之才。可不承想,他萧侯竟早已在悄然间收得民心。
如今想来,自己于他,大约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所以说,哪来的什么因缘际会?
可笑至极。恐怕从头到尾,都在他萧侯的掌控之中。说不准,就连自己身陷险境,也是他的算计。
“……你竟也没见过他……那你可曾听别人说起过他?”
郑榆桑垂眼,情绪被掩在细密的睫毛之下,她冷冰冰地说道:“未曾。”
“我可真好奇。”王承偀托着下巴,用筷子点着茶盏里的水,桌面上落下了几点水渍,她眼睛亮堂堂,“不如,我们去瞧他一瞧?”
王承偀素来胆大妄为,自小便使惯了这种伎俩。她藏在前厅偷听王夔议事也不是一回两回。郑榆桑还被她带去过刺史府,两个孩子左右也听不懂府衙事务,只是躲在暗处,偷偷给王刺史的茶水里放了泥巴——他饮茶如牛嚼牡丹,一点儿也没尝出来。
王承偀道:“好桑桑,去不去?”
她扶住额头,佯装不适,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偀姐姐,我头晕。”
王承偀听此,忙把人搀到床上,也不好再闹着她要去偷看别人。
郑榆桑却害怕她继续同自己聊那萧侯,打发她道:“我躺下便好些了。好姐姐,你这般好奇,倒不如自己去瞧瞧。”见她还在踌躇,又道:“你若对我放心不下,便唤嬷嬷进来。我也是乏了,留你在这也没甚用处,平白让你无聊。”
王承偀思量片刻,终是点了头。
待她走后,嬷嬷悄默声地进来。郑榆桑躺在床上,整个人空空荡荡,心中也是八面漏风。
她知道自己这样一点也不好。既然已经重生,又何必揪着往日不放。但她此刻却是怎么也不能直面萧烛未。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躲着他走便是。
那边儿,王承偀熟练地溜进前厅,她躲在屏风后面,正要偷偷瞧上一眼。却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清朗且平缓。
他道:“自豫州去往雍州途中,有一彭湖郡,我观此间山匪横行,民生久为之所迫。凡所经商人,货物钱财尽数被掳。如若不除,恐难安宁。”
父亲对着他叹气:“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这彭湖郡的匪是一除再除,可最多半年,定又会死而复生。任谁都明白,此地症结不在匪,而在官……可那又能怎样,它彭湖郡的郡守仗着自己在圣上年少之际有恩于他,硬是成了彭湖郡的山头王。我虽再三上奏,可耐不住皇帝有意与他通融,我也只好闭上一只眼睛。”
王承偀偷偷探出头去。
那萧侯着一身帝释青缂丝长袍,端坐于厅中,穿堂风拂面,暖意融融,他滚了银线的衣摆也紧随风动。王承偀心如擂鼓。她久闻萧侯之名,心中难免掺了几分少女怀春的心思。
院子里的海棠花此刻开得正盛,春意透过窗子与光一齐洒进来,花影绰绰,映在他的侧脸上,更衬得他骨骼硬朗,鼻梁挺拔。此番细看之下,她竟觉得这人有几分熟悉。
他又说起话来,“此事我自有法子。待时机构成,我便赴京请旨,届时还望王刺史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父亲回他。
王承偀伸着脑袋,想要瞧见他的正脸: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
不承想他突然扭过头来,王承偀猝不及防与之对视。这人有着墨黑的眉峰、黑鸦鸦的睫毛,这两样东西压在他那双过于阴沉的眼睛上,顷刻便让人心生畏惧。
她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那几分少女的绮思瞬间烟消云散,心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桑桑,这下你可真得谢谢他了。
那萧侯尽管瞧见了她,却没有言明。“我闻郑夫人近日带着四姑娘回来省亲,还望刺史多留她们半月,免得与匪帮相冲……”
王承偀一颗心扑通扑通,全然没了待下去的心思,她溜出前厅,却没有离开。她有些事要同萧侯问个清楚。
他出来的时候,王承偀正抱腿坐在石阶上,一如南湖那日。他二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王承偀站起来,正要向他走去。他却看了过来。
王承偀被他冷冰冰的眼神定在原地。在这无限春光里,她竟觉得有些背后生寒。
萧侯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出了禁言的动作。
一个晃神,王夔也出了前厅,她彻底失去了搭话的时机。只能盯着爹爹和他远去的背影沉思:他这般,可是要瞒下那日?
瞒下来终归是还是好的,免得传出闲话。这时日,到处都有老学究仿着古法做事。
但她总该去找桑桑,把那天的事说清楚。到了门前,王承偀又心生退意。保不准桑桑会怎样想,她还那样小,万一她觉得要因此与萧侯成亲,便不妙了。她这妹妹,性子拗得很,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萧侯怎么看都不是个良人。
此刻她早已忘却了自己方才偷窥人时的心思,开始满心满眼地觉得萧侯有些可怖——他人生得俊美,举止也从未失礼,更别说还救了桑桑一命,王承偀本不该对他有此观感。可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要一想到他的眼神,便觉得像是被毒蛇缠住了脖颈。
王承偀在门前呆了不短的时间,等到郑榆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她也没能推开那扇门。
郑榆桑见她在此,便问:“你愣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王承偀以为她会问些什么,心里惴惴,只想着该怎么圆过去。却不料郑榆桑提都没提。她没提萧侯,更加没有提起落水一事。仿佛这一切同她都没什么关系。
风一吹,花瓣落了一地,有几片飘到了郑榆桑的脸上,她伸手抚了去。
她那双水灵灵的杏子眼里藏了太多东西,以致瞳仁黑得惊人,仿佛要连光一同吸进去。
王承偀踹了一脚身旁的花树,好大一场花雨便抖下来,洋洋洒洒地落了郑榆桑满身。
郑榆桑被她捉弄,也不恼,只拢了一怀地上的落花,朝她劈头盖脸地洒来。有几片飘到了王承偀嘴里,她忙不迭吐出来,一嘴的泥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