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广安门入京都城,进朱雀大街,西行至建康坊永肃街北。有一府邸,北见皇城,东临五丈河;门口坐落两个石狮,及八尺八寸;匾额高悬,上书三大字,乃“郑国府”也。
一辆马车停至门前。
榆桑由嬷嬷搀着下了车,她近乡情怯,不由驻足而视。
待吃了王漪一记斜睨,她才慌忙跟上。
过了垂花门,便进游廊,恰遇着郑三爷郑闵。
今日原是少府休沐,他接了书信,算着时日,欲去城门迎接妻女,却不想二人已到了府上。
三人言笑晏晏,便要去宗远堂拜过国公郑晁。
郑闵与王漪走在前头,榆桑跟在他二人身后,目光流连。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是她所思所念。
到了此刻,她的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堂里的仆人领着他们去郑晁处,在门口碰见了郑二爷郑奉。他一脸愠色。瞧见他们,止了脚步。
榆桑唤道:“二伯。”
郑奉与他三人寒暄:“一大早便有喜鹊在枝头叫,我还说是什么喜事呢?原是桑桑与弟妹回了府上。甚好甚好。这些日子,容安总还念叨着呢。”
王漪扯了嘴角,“哦?是吗?”郑闵在暗处戳她,被她打了回去。
郑奉呵呵地笑了两声,对郑闵道:“我现下还有些事情,便先行去做,待到了晚上,定为弟妹与桑桑好好地接风洗尘。”
郑闵道:“二哥慢走。”
郑奉拍拍郑闵的肩膀,离了宗远堂。
诚如所见,王漪与二房不合。又或者说,二房与其他房里的人皆为不合。究其原因,还要从郑奉的夫人说起。
郑家的二夫人姓晏名容安,乃是晏大将军的同胞妹妹,郑奉也正是在他的扶持之下,才坐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
晏容安嫁给郑奉的时候,本就是奔着他郑国府嫡长子的名头。结果郑晁身体稳固,郑奉便一直未能承国公的封号。
这也就罢了。
但家里是大姑姐执掌中馈,可就百年难得一遇了。
缘是郑晁随明帝创业途中,死了发妻。待他从龙有功,得封大官,返回故土之际,家中只余下五个孩子,一个大的带着四个小的,甚是困苦。
故而他对这个负着重担的长女不仅怜爱,还颇为看重。
为其议亲之时更是广览天下俊才,千挑百选,最终定了陇西李氏。
没成想,李氏却参与进政治斗争,郑晁拼了老命才救下女儿一家,但也只单单是他们一家。女婿李司自此残了双腿,他心中不忍,便让郑金念领着他与两个孩子搬回府中。
郑金念返家之时,几个弟弟尚未婚娶,郑晁便做主由她执掌中馈。
只这一条,便是郑国公娶了新夫人也无甚变化。
其他几个做弟弟的,自然没什么旁的可说。加之他们心中本就敬重长姐,待娶了新妇,府里也仍由郑金念掌管。
王漪是个心大的,乐得清闲。
但晏容安却不同,她自小便是按着当家主母的规矩养成,现下这般,她所习所学,全然没了用武之地,心中岂能甘愿。
倘若她是个敞亮人,由此说开了也算好的,郑金念未必会与她争抢。可晏容安娇纵惯了,想要的东西需得别人奉上,而并非自己去求。
但除了那些个丫鬟嬷嬷们谁有空去猜她的心思。
等她终于幡然醒悟,闹到郑晁面前去争这份权力的时候,郑晁却又觉得她当不起如此大任了。
由此,晏容安心中愤愤不平多年,瞧谁都不顺眼,榆桑的二伯又是个软脚虾,不仅无法调和府里的关系,反而夹在其中,饱受折磨。
想来他方才面带愠色,便与此事脱不了太大的干系。
他三人进了正堂。
郑晁正坐在椅子上,仰面朝天,摇头叹气:“难堪大任,难堪大任。”
“父亲。”郑闵道。
郑晁直起身子,瞧见来人,露了喜色,“哟!瞧瞧,谁回来了?”
王漪对公爹行礼。
榆桑跟在母亲身后,唤了声祖父。
郑晁道:“怎么?才去两月不到,这便是要同祖父生疏起来了? ”
榆桑抿着嘴巴笑,眼泪却不及防掉落下来。
上辈子,她因得萧烛未相救才从匪群逃脱,故而母亲对萧侯的观感便不如今世这般糟糕。
父亲看她,也只当是天上有地下无,配谁都配的,哪怕是嫁给九天外的神仙,别人也会爱她。
由此,她对萧烛未的一腔深情,只得祖父反对。
倘若不是苍音姑姑,借自身际遇引他心中之憾,为自己说情,想来祖父是怎样都不会同意她嫁于萧烛未。
祖父曾与她促膝长谈,问她可是真的想清。他道:“那萧侯狼子野心,绝非是你的良人。我老了,虽说现下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可以后呢?待太子坐上帝位,他便是这大雍的国舅,又怎是祖父能制得住的。那时,你就是回来哭,祖父也没有办法了。”
当时的她满心满眼只有萧烛未一人,自是什么话也听不进,什么人也拦不住。她在祖父面前直挺挺地跪下,“望祖父成全。”
“罢了。只希望你以后也能如今日这般,不悔不怨吧。”
可祖父,榆桑悔了,心中也怨了。
她来到郑晁的身边,虚握住他的左臂,带着哭腔道:“祖父,桑桑想您了。”
郑晁指着她冲郑闵夫妇道:“瞧她这娇模样儿!”
榆桑破泣而笑。
“瘦了!”郑晁又仔细瞧了瞧她,“倒是有几分大姑娘的样子了。”
王漪在一旁笑看着他爷孙俩讲话,不一会儿,扭过头去,对郑闵小声地说起他们一路上遇到的事来。
他四人且各谈各的。
待听王漪说起常山县的事,郑晁出声道:“你是说,萧侯没与你们一同入城?”
王漪点头:“不知怎的,他又返回了那常山县去。”
郑闵道:“眼下这满都城的人可都等着他呢?这萧侯此举又是何意?”
见王漪面露不解,郑闵同她道:“彭湖郡之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算不上大。但经贾贡士在殿堂上那么一闹,可谓满城风雨,于一众百姓心里便算是大过了天,都等着看呢。
“结果他萧侯一手先斩后奏,大快人心。现如今,皇城脚下的人都正各自猜着,这陛下会给自己的外甥安上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郑家本就没什么女人不可言政的规矩。又遇上榆桑大姑父家的那一遭,郑晁便恨不得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练出极高的政治敏感度来。
是以家中女眷都会旁听时政,有时也会探讨,不过到底还是为宅院多困,不大能针砭时弊。
郑国公道:“你们且讲讲常山县那案子,可是有什么稀奇之处?”
“那尸体骇人极了,”王漪现在想起来仍有后怕,她抚了抚自己的手臂,“整张脸都叫人给剥了皮。要说稀奇,只周嬷嬷离得近,我便把她叫来,同你二人仔细说一说。”
郑晁道:“不用了。”又问榆桑:“桑丫头,你又如何看?”
萧烛未初入朝堂,祖父同父亲此刻是怎样看他的,榆桑不知道。但她有心透露,好让他们对此人早做提防。
她作小女儿姿态,先扯回了方才的话题,“倘若陛下要封官,他早回几日与晚回几日又有什么区别。”
父亲回答她:“却也没什么分别。只是他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吊足了别人的胃口。”
榆桑点点头,道:“我倒觉得他留在常山县,未必全然是为得案子。”
“哦?”祖父看向她。
“他送我与母亲回京都城,却留了自己的随从在常山县,助那县尉查案。必是把这个案子放在了心上,但比起案子,我倒觉得他更看重的是人。”
郑榆桑也是偶然听苏庄说起,才知那常山县尉便是日后的大理寺丞。
他与萧烛未的斗争,自延平二年,便已初现端倪。
虽此时的萧烛未手中尚无太大的权力,但碾死一个小小的县尉,却易如反掌。他此行返往常山县,必不是为得阻碍此人的仕途。想来应是存了储才的心思。
试问一匹上好的宝马摆在面前,哪个人不想去做一做伯乐?
但这样一个案子,拖了两三年才结案,内情绝没有它表面呈现的那样简单。
“其实是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她拿手比划着,“只有那么一点。”榆桑真假参半地说:“萧侯此去是为得那常山县的县尉廖曹——他断定此人必不是池中之物,便想将其纳入麾下。他不日便要入朝为官,总得发展些人才,好待日后为其所用。”
说完仔细瞅着祖父与父亲的神情,好揣测他二人对萧烛未的态度。
不想被王漪戳了额头,王漪怒道:“好呀你,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吃酒落水还不够,还去偷听别人讲话?”
榆桑忙解释道:“我才没去偷听,是那萧侯自己非要在前堂与人对谈,他又没避着人,还不许我路过听着吗?”
又道:“不过我看他,倒也没起什么杀人灭口的心。”她以前可没觉得自己在撒谎方面这么天赋异禀,不仅面不改色,还能有心开个玩笑。
但这个玩笑显然没能把王漪逗笑。她瞪一眼郑闵,示意他管教女儿。
郑闵只得装模作样,“以后莫要如此恣意了。”
“知道了。”榆桑道。
惹得王漪冲他父女二人翻了个白眼。
郑晁瞧着这一番“和乐融融”的景象,心中被二儿子与二儿媳激出的郁气也散了大半,他道:“连赶了这么些天路,你二人应是身心俱疲,桑桑便先同着你母亲一起回去休息吧。”
榆桑道是。
父亲被留了下来。
想来是祖父有心与他探讨此事。
因她上辈子并未直面过朝堂之事,便也不知现下有没有说到点子上,但愿祖父与父亲能明白此人不容小觑。
祖父壮年随明帝浴血征战,杀伐之气甚重,老了老了反倒悟出些明哲保身的意味,故而从不主动参与党争。
按理说,应当不会与萧烛未产生冲突。
但上辈子发生的一件事,让榆桑明白,若不是郑国府与他结了姻亲,怎样都不能从他手中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