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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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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烛未低头看她,唇边笑意轻浅。仔细去想,这段时间他看见她,脸上总是带着笑的。像是上辈子冷脸太多,这辈子便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可这笑瞧得榆桑恼火。

她瞪着萧烛未。萧烛未却走得更近了些,他微微侧头,似是询问着她这种作态又是何意。

榆桑泄了气,对他行礼后,即要走到别的地方去。可萧烛未脚下一动,挡了她的去路。

她只得又仰起头看他。

萧烛未生得实在太过高大,她现下身量还未长足,整个人全然被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她先开了口,“萧侯可是有什么事吗?”

萧烛未点头,却又不说何事,只道:“跟我来。”

榆桑动也不动。

萧烛未走出两步,没听见动静,又回头看她,问:“怎么了?”

见榆桑不说话,他便道:“四姑娘不信我?”

“有什么话是不便在此处说的?非得到别的地方去!”

萧烛未却道:“到了便知。”

榆桑心里确实好奇,但她肯跟上萧烛未的脚步,也是对他要说的事情有几分猜测。

方才魏昌的举动实在算不上隐蔽,他与郑苍音又前后脚出殿,虽有榆桑在遮掩,也只能算得上是聊胜于无。

萧烛未同萧嘉宁自幼失怙恃,兄妹二人相扶相持至今日,感情甚笃。

现下明帝欲赐婚的意头想来已经通晓给他,他应是随着魏昌与郑苍音的脚步而至。

存的,自也是同她一样的心思。

萧烛未领着她过了一座桥,绕了小半圈湖,最终停在湖边的一棵树下,在此处恰好能看到魏昌与郑苍音所处的亭子。

倘若魏昌与郑苍音有心往这边望望,也能看见他们。可他二人现下无暇顾及,看上去正忙于和对方争执。

榆桑皱着眉,去猜测他二人的对话。

郑苍音并不是个拎不清的,她所有的优柔寡断皆在于与魏昌的情真意切,可如今也到了再不舍也要舍的时刻,只要有人能轻轻推她一把,便能做出抉择。

情之一事,愈阻愈坚。须得自个下定决心割舍,才好一别两宽,不作牵连。

“你当真能舍得下吗?”

萧烛未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惹得榆桑注目而视。

“我那表兄这般问你的姑母。”他用手指指自己,嘴巴张张合合,不出声响。

复又出声道:“读唇之术。”

榆桑瞧着萧烛未。

他站在树荫之下,风吹树叶响,光从树叶与树叶的缝隙处透出来,流向他,在光影变化之间,他的眸子忽明忽暗。

榆桑忽然想起宣元二十四年的冬天。

冬月还是腊月,她记不清了。

明帝突然来了兴致,要去东北打冬围。临近年关,索性捎带上了一批皇亲国戚,也能热闹一番。

因着她与萧烛未是这一年的上半年才结得亲,皇帝对她还留有几分印象,便特意点了她的名字,让她同萧烛未一起随行。

于是,一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行。

在那之前,榆桑从未到过东北。

狂风、暴雪、盘根错节的树木、带着肃杀意味的深林,以及在老林深处的苟延残喘的活物——便是那时她对冬围最初的印象。

在这种残酷的坏境之下,榆桑不明白围猎的意义又在何处?

当刺客从林子里的暗处钻出来的时候,榆桑也许还要想一想,但瞧见禁军自四面八方涌出的时候,她便知晓,明帝想要围猎的既不是那只狍子,也不是那匹恶狼。

在处理前朝遗留之祸端的事上,明帝必然是算无遗策的,但在面对来自老天的戏弄时,他也同旁人一样,渺小得可怜。

纵使有钦天监在前头算着,又能如何?

没人能想到能在短短几天里,遇见两场“大烟泡”,暴风雪的突然而至,打乱禁军乱中有序的步伐,也给了被围猎的人一个突围的机会。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规模的杀人举动。

雪是白的、冷的;血液却是鲜红的、滚烫的,榆桑甚至能听到,那些人的血抛洒在雪地里的声音,“呲啦”一声,命便没了。空中偶有残肢飞舞,找不到主人的所在。

榆桑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同它们一样。

在又一个刺客不要命冲上来的时候,榆桑恰巧在明帝的身边。

此刻她便想不到尊卑。

一手扯着碍事的衣摆,一手拉着也不知需不需要她拉的明帝,撒开腿便跑。风雪迷了眼睛,寒冷僵了腿脚,也仍要去跑。

一开始,萧烛未护着他们。而后被冲散。又融入禁军。等榆桑有了机会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她发现她找不到萧烛未的身影。

明帝也有些失态。他近似大吼地让人去把他的外甥带回来。

萧烛未被抬回驻地的时候,脸上满是带血的冰碴。随行的太医进行了一夜的救治,他才转醒。榆桑陪着明帝进去瞧他的时候,他正抓着太医的脑袋往墙上撞。

明帝呵斥他,他恍若未闻。

待唤了二三侍卫将其拉开,跌在地上的太医才有机会回话,他道,萧侯听不到了——因头部创伤,致其双耳失聪,能不能治好,全在天命。

明帝听后,呼出一口叹息。萧烛未与明帝虽是舅甥,也算仇人。血脉相连,却也能得刀刃以对。可那个时候,榆桑想,他确实作为一个舅舅,在为自己的外甥担忧。

但他始终是一个皇帝。京都城里的奏折在等着他去批,天下的政事也在等着他去理。

尽管死伤惨重,但明帝要做的事情还是完成了。事情处理完善了,返京的时间便也确定下来。他离开的时候,萧烛未的身体仍未复原,不足以支撑长途奔波。明帝便留他在那处休养生息。

也许那算得上萧烛未最痛苦、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的失聪发生着改变,他可能自此再也踏不上原本的路途。成为一个废人,似乎便是他最终的结局。

但从二四年的年末到二五年入春之前,仍是榆桑与他最亲近的一段时光。

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所以更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榆桑的一举一动,去捕捉去猜测,从唇形到面部的肌肉走向,去辨别出她所说的话,与说话时的语气。

后面几年,榆桑的心里有过一些阴暗的想法,她想,如果他那时没有被治好,就此残废下去,他两人是不是能像对平常夫妻一般……

可世间没有如果。

萧烛未回京之后,明帝便命太医院不眠不休地为他医治。他的耳朵竟也慢慢地有了好转。大抵是被他舍命相护,明帝这个做舅舅的心中也有所触动,待萧烛未彻底痊愈后,便任命他为北衙禁军统领。此后,他便忙了起来,榆桑也就不常在府里见他了。

虽那样想过,但她心里明白,萧烛未那样的人,没有什么能困得住他,没了能听见声音的耳朵,他却还有一双眼睛,要做的事,总会去做。也许会更难,但也只是慢些。

榆桑望着亭子里的人,他二人已从争执中冷静下来。她心中一动,开口道:“读唇?此事倒也不常见。侯爷又是何种机缘习得?”

“世间千千万万人,触目所见,多为健全人。但聋人、哑人却也不少有。我乳母便患有耳疾,我与她相处之时,习来此术,除了读唇,我倒也还会作些哑人的手势。”说着便动起了手指。

榆桑瞧得明白,还是方才那句话。

那时她见他盯得可怜,便也去学了这么些个手势。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去他面前卖弄,他便被治好了。

榆桑愣神片刻,道:“舍不下也要舍,意决之人,当最为狠心。”

亭子里的人儿又有了动作,郑苍音要走,魏昌却仍要留她。见状,萧烛未摇了摇头,道:“痴情儿郎。”他看向榆桑,“我这表兄怕是一时放不了手。”

榆桑不想再同他待下去,便开口道:“窃听他人之言,终归为君子不齿。”她见萧烛未的眉毛挑了挑,但并未有发怒的征兆,又接着说:“榆桑心中难安,便先行离去。”

“我以为四姑娘,与萧某所谋相同。”

榆桑停下脚步。

他又道:“本想着,与四姑娘结个同盟。”

榆桑背对着他,摇了摇头,“算了。”她道:“世上没有这般好的事,坏人让我们当了,他自己却做出命不由己的姿态。纵使是太子,也应做出抉择。”

她又突然扭了头,“再说,我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又能帮得上侯爷什么忙。”

萧烛未一时没有作答。

他走了神。榆桑身处他两步之外,阳光给她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金光,连脸上的绒毛都金灿灿,他突然间发现榆桑的左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痣,褐色的,很淡的一颗,在眼睛的正下方,倘若笑起来……可她没有在笑了,榆桑的眼里弥漫着水雾,忽的又化为坚冰。

萧烛未瞧着对自己十分防备的榆桑,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他道:“四姑娘,惯是聪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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