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十年[刑侦]
文/世容
又是一个诡异的死者。
奶白色的漆皮沙发上,侧躺着一个苍白如纸的女子,双眸微睁,视线低垂。
只有她唇上过于精致而艳丽的色泽,与她腹部涤荡开来的血色,交相呼应。
法医与勘测已经撤出了场。冯铮搓揉了一下有些黏腻的头发,胡子拉碴地,打了个哈欠,这才盯着已经共事几年的守场警员,想了半天名字……
“你是……”
守场警员似乎早已习惯,冷着脸打断说:“赶紧穿戴好!”
冯铮弯腰套着鞋套说:“臭脾气。”
不远处,正拎着一次性手套和防护衣的肖瑶立即上前,将夹在腋下的平板电脑拿了出来,介绍说:“冯队,死者名叫刘灵,四十二岁,曾是红极一时的影星。”
冯铮扫了眼屏幕上的资料,穿上防护衣,转身进入案发现场。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入略显空荡的一楼,别墅内的大理石地面整洁无尘。
冯铮在距离尸体三米的距离停下脚步,他缓缓蹲下身来,平视着死者。
突然,他眉毛一挑,懒散地站起身来,一边慢条斯理地套着医用手套,一边缓缓掀开死者腹部的衣衫。
“这手法有些眼熟。”
“眼熟?”随着肖瑶的这声反问,就连门口的守场警员都探出了头。
因为,居然能有什么是被冯铮眼熟的,那还真是少见了!
“十年前的连环凶杀案。”
“十年前的连环凶杀案?!”
听到这样定性的言语,肖瑶惊讶着,并立即凑上前来。
紧接着,她的视野就被惨烈的红色瞬间灼烧了个干净。
入目的是一片,血肉模糊。
死者腹部瘆人的伤痕,纷至沓来地敲打着肖瑶的视觉神经,令她仓皇地就转移了视线。
而一旁的冯铮却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松了手。那渗满血水的衣裳便随着重力的作用,跌落下来,瞬间就将亡者腹部可怖的景象,全然遮挡。
“痕迹调查?”
“勘测那边什么也没找到,都在暗道邪门。”
“邪门?”
嘴里反问着邪门,可冯铮本人更邪门,他竟是在案发现场里小手一背,像是个遛弯的老大爷,一派闲情逸致地环顾起别墅内部。
肖瑶继续说:“凶手的作案手法太老道了,的确像是个来去无踪迹的鬼。”
“鬼?”
念叨着这个字,冯铮散漫的视线却是猛然间顿住,锁定在不远处的落地窗附近,便再不挪移分毫。仿佛是青天白日地,真的见了鬼,令目睹这一切的肖瑶打了个冷战。
扫了眼别墅内严丝合缝的门窗,冯铮笔直向前行进,侧头问:“密室杀人?”
“是的。”
“谁报的警?”
肖瑶翻看着资料说:“报警人已做完笔录,就住在对面别墅,是个华裔,才回国内不久。”
“叫提姆亚克,33岁,是个商人。”
冯铮停下脚步,并未发问,反倒是慢慢弯下腰来,与他一直盯着的某样东西,平视着。
肖瑶也探了头。
落地窗旁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花,那些花被冯铮盯得抖了三抖。枝叶和花瓣上残留的水渍,被抖落了三两滴,迸溅在光洁的地面上,反映着冯铮垂到下巴尖的黑眼圈。
“法医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
肖瑶立即站正,回答说:“法医推断大概是在午夜,具体死亡时间,还得等尸检。”
午夜?
冯铮直起身,看向腕上的表,确认了一下现在的时间——已经临近正午。
“冯队,案发现场这边没有突破口,报警人那边,咱们……”
“多此一举。”
肖瑶:???
她很克制地问:“冯队,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铮却只是摘下右手上满是血色的医用手套,抬起手,抠了抠被眼屎糊住的眼角。
肖瑶:= =
冯铮依旧盯着玫瑰花。
死亡时间和发现尸体的时间,有将近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差,此时落地窗前又骄阳似火。
花上的水渍,居然未干涸。
也就是说:凶手在杀人行凶之后,居然还能有闲心浇花?
冯铮恍然:“不仅仅是多此一举!”
肖瑶眉头一抖。
她倒是想听听,冯铮这厮凭什么说她多此一举,还不仅仅是多此一举!!!
冯铮脱下防护服说:“你也觉得凶手这样做,肯定是多此一举,是故意的吧?”
肖瑶:= =
我只觉得冯队你这样做肯定是故意的吧!!
肖瑶将之前已经卷起的袖口抻平,高举的平板重新夹回腋下,言不由衷地说:“冯队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冯铮推门而出:“质量和硬度的确够用。”
“但下砸的速度,才是关键。”
肖瑶迅速记录,生怕遗漏分毫,并反问:“冯队,咱们也没找到凶器啊?”
冯铮回头,指了指可以充当反光镜的地面,又指了指肖瑶手上的平板说:“你的凶器。”
肖瑶:= =
抡起平板,劲风如簇。
“既然暴露了,我就不忍着了!”
“你也知道你说话遭人恨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什么啊!”
“我着急去见报警人!”一个闪身,冯铮就钻进了对面别墅。
肖瑶:啧。
迅速脱下身上的装备,肖瑶心里骂骂咧咧地,连忙追了上去。
————
对面别墅内,管家放下冰镇咖啡。
冯铮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杯,囫囵吞下。
沁凉的液体划过喉管的凉麻,是这闷热天气里最爽的事情之一。冯铮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长臂一伸,又拿起一杯,又喝了个底朝天。
肖瑶很不想地,介绍着说:“这位是龙城刑侦特组的队长——冯铮。”
华丽茶座的对面,传来一声清冽的回应,那人说:“幸会。”
冯铮放下咖啡杯,望定对面的男人。
明明该是将视线落定在那男人的脸上,可冯铮却越过了男人,直直地看向了别墅外绵延不绝的一片花田上,并由衷赞赏地说:“玫瑰花养得不错。”
玫瑰花?
肖瑶下意识地想到了案发现场里的玫瑰花。
她也探头看了过去。
花园里姹紫嫣红好不热闹,精致又绚烂。
看出两位警察对花园的迫切,对面男人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抬起手,指了指院内的一处凉亭说:“去那坐坐?”
冯铮似是正有此意,连客道都没有,就站起了身。
肖瑶一边觉得冯队真的厚脸皮,一边看着外面的日头很无语,但她却只能疲惫跟上。
刚要颓丧站起身来,肖瑶竟瞥见冯铮背在身后的手,居然微微摇了几下。她这才喜滋滋地稳坐在了沙发里,捧着冰镇咖啡,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
花园内,男子率先落座,示意管家斟茶,又指了指不远处埋头干活的人说:“这院子和花田是上一位主人附送的,以及一位精通此道的花农。”
“喝茶,冯队长。”
冯铮接过茶盏说:“谢了,提……提……”叫提什么来着?
如果肖瑶在场,肯定暗自嘀咕:别提了,十年同事,你都叫不出几个全乎的人名!
管家正想解围。
对面男人却笑着说:“我的中文名字,冯队长应该很熟悉。”
“张泽一。”
冯铮旧友和同僚们:这是谁给他的自信?
“谁?”
果然,冯铮很是迷茫:“张什么?”
哈。
别说记着了,不到半秒才听过的名字,都能忘了。
对面男人竟是直接被气笑了,似是不死心,又说了另一个名字。
“张觉。”
这样两个字敲打在耳畔的瞬间,冯铮邋遢懒散的模样竟直接消匿!他立即坐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地定在了张泽一的脸上,似是在确认着什么。
眉长目深,鼻梁高耸,亚欧混血的一张脸。
张泽一穿着居家的休闲服,一米八五的个子,清淡笑起来如沐春风。如果没有刻意地向冯铮解释花田,以及故意透露隐匿的身份信息的话,这个人应该挺符合肖瑶所说的人中公子,温润如玉。
“你是张觉的儿子?”
哟。
这不是瞬间就记起了。
张泽一揶揄道:“冯队长果然如传闻一般。”
“传闻如何?”
“传闻,冯队长只能记住逝者的名字。”
“果然,我死去的父亲,你一直记得。”
听到此处,冯铮解开夏季警服上的第一颗扣子,抬头说:“并不是我一直记得。”
“而是今天的案发现场,以及此时的你,一再地,在提醒着我。”
“十年前的连环凶杀案。”
张泽一眼眸微瞪,脸上镶嵌着恰如其分的惊愕,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假:“十年前的连环凶杀案?!”
冯铮低头,挽起袖口说:“看你这副做派,今天是不准备和警方说些有用的了。”
“哪里的话。”
张泽一淡化掉面上的惊诧:“我可是一直都很配合警方的,笔录这不是都要录第二回了?”
园中微风起,吹扬起摊在桌面上的笔录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响。
啪嗒——
冯铮抬手,将笔录本子倒扣了过去:“既然已经做过笔录了,那咱们就聊点别的?”
张泽一正襟危坐:“那我定是知无不言。”
呵。
聊别的,就知无不言了。
冯铮下巴微抬,状似好奇地说:“你这玫瑰花不常见啊。”
张泽一点了下头说:“是个特殊的品种,原产德国。”
“叫做咖啡时间。”
园中迥然不同的玫瑰花,色泽的确仿若是被咖啡浸染过的样子,颇为独特与复古。
冯铮耐人寻味地说:“真巧。”
“案发现场里,也有一盆,一模一样的。”
张泽一却是呷了口茶,置若罔闻,并未接话。
显然,这个话题,并不在张泽一可以知无不言的范畴。
冯铮不觉尴尬,转头又问:“养这种玫瑰,在浇水方面,有没有什么讲究?”
张泽一扬手,远处的花农立即憨笑地走了过来说:“是想把花养殖在室外,还是室内?”
冯铮:“室内。”
“那只需要等土壤干透后,再一次浇透,夏季每日浇水一次,其他季节三天左右一次。”
“只浇土壤就行?花瓣和枝叶呢?”
花农连忙摆手说:“千万不能浇花瓣和枝叶,不然很容易掉落的!”
冯铮盯着远处的玫瑰花圃出神,头脑里闪现的却是案发现场里,一盆咖啡时间正在窗边悄然绽放,枝叶与花瓣上的水渍,在阳光下,莹莹生辉。
凶手果然是故意的。
故意伪装成一个惜花之人,在几近完美的密室杀人的案发现场内,偏偏百密一疏地给一盆花浇了水,并且还浇得如此不专业。
凶手为什么这样做?
“冯队长很喜欢这花?”
见冯铮视线不离远处的花圃,张泽一立即示意管家说:“去取个花盆来,给冯队长移植一棵回去!”
管家应声便要往别墅内走去。
冯铮瞬间回神,匆忙起身,茶桌摇荡,管家下意识回身,迅速稳定了桌子。
哗啦——
茶水倾倒,微热地飞溅到了冯铮的手腕处,令他匆忙接过管家递来的纸巾,快速擦拭着电子腕表上的水渍。
恰在这时,肖瑶走进了院内,摆了摆手,朗声说:“冯队!咱们组里又接到一个案子,需要你去看看!”
冯铮点头,拿起湿了的笔录本子,示意不用送,便大步离开。
但张泽一却执意要送,并问:“冯队长的表没事吧?”
不担心被烫红的手腕,却独独只问一块表,令冯铮的脚步一顿,才侧头说:“防水的。”
张泽一挑眉,转而说:“冯队长事忙,不然还可以多聊聊。”
聊什么?
废话吗?
见冯铮依旧闷头走着,没有应声,张泽一却是突然情绪未明地说:“冯队长果然如传闻一般。”
有了前车之鉴,冯铮并不好奇。
……
路上静谧,无人搭腔。
上前半步,张泽一拦住了去路,令冯铮无语道:“传闻如何?”
张泽一满足说:“传闻冯队长是最烈的犬,闻息不动,只有等到能够一招毙命,才会猛扑!”
冯铮:= =
就知道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冯铮轻叱说:“你倒是会得寸进尺。”
张泽一讶异:“这就算得寸进尺了?”
冯铮直言:“先说我只能记住死人的名字,后又说我是一条狗,你还想怎样才算得寸进尺?”
张泽一淡笑:“比如这样?”
只见他目光微抬,便落到了对面才死过人的别墅上,眸底有光影闪动。
“十年前,死了那么多人。”
“该死的,不该死的,每一个死人的信息,你都塞进了脑子里,记得真切。”
“可还是没能破得了案子。”
张泽一视线回落,定在冯铮的脸上,惋惜说:“如今,又开始死新的人了。”
“冯队长的这里,还装得下多少死人啊?”
纤长白皙的指尖,被张泽一缓缓抬起,轻轻敲打在光洁的额角上。而站在对面的冯铮,与之相称的那方额角上,却有着一道狰狞的疤痕,正随着张泽一突然挑衅的做派,一蹦一蹦地疼着。
冯铮咬牙:“装下你的名字,绰绰有余。”
张泽一见冯铮大步而去,便紧随其后说:“冯队长这话说的,是在咒我早死了?”
冯铮冷哼:“这会儿,你倒是不和我装,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泽一脚下一顿,他墨绿色的瞳仁里暗涌浮动,笑意挂在肌肤表面,却不达眼底。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了。”
“十年前,因为警方的无能,我父亲的死,至今都没能有个结果。”
“十年后,又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我的新居对面,冯队长。”
“在你像对待嫌疑人一样,讯问我的时候。”
“你能否先记得,我也是无能警方十年悬案里,一名被害人的亲属?”
冯铮站定,回望身材高挑的男子,以及他面上仍旧挂着的,不合时宜的笑容。
“冯队长,不是只有会流泪的人,才在疼痛。”
仲夏的风,凌乱又温吞。
缭乱着张泽一脸上的笑,摩擦着冯铮额上的疤。
冯铮眯了眯眼睛,沉声说:“也不是所有经历过疼痛的人,都是无辜。”
噗嗤。
这是铁了心,怀疑张泽一的意思了。
笑得肩头耸动,张泽一反问说:“冯队长这般机警防备,为何十年仍是没能破案?”
冯铮甩门上车说:“今天很忙,算你走了狗屎运,我没空和你打嘴仗。”
“什么!”张泽一上前,扒着车窗问:“冯队长还想要上个卫生间再走?”
这句话问得就像是——狗不拉屎,上哪里去走狗屎运。
噗嗤——!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肖瑶,没忍住地笑出了声。
张泽一看向女刑警,弯了眸子说:“冯队长果然如传闻一般。”
冯铮一听,便知又是要说屁话。
肖瑶自然很是捧场,问了那句:“传闻如何?”
在气人这方面,冯队居然遇到对手了!!!
快吵起来!
超想听哒!
肖瑶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冯铮瞥向张泽一:“嘴里积点德,日后好相见。”
张泽一借坡下驴:“既然冯队长都这么说了,那便留着,日后再聊。”
两人偃旗息鼓,各自安好。
独留肖瑶:哈???
“衣服”我都脱好了,你们就给我来这?!!
肖瑶生无可恋地,扭头看了看冯铮,又瞧了瞧张泽一,今天算是把她最讨厌的两类男人给集齐了。一个是日常说废话,总是要让你跳脚的变态;一个是勾起你的兴趣,却是死也不肯再多说的煞笔。
“哈。”
“哈哈。”
肖瑶皮笑肉不笑地说:“新案件催得很急的,我们就先走啦哈哈哈。”
警车滑然而出,驶离了久久伫立,未曾离去的张泽一的视野。
车内,懒得看冯铮的臭脸,肖瑶低头抠弄着手机壳。
抠着抠着,竟是从里面扯出来一个皱皱巴巴的透明密封袋!
里面正装着几根碎发。
冯铮扫了一眼,表情微缓,一边换挡,一边观察着左右车辆,转向绕城高速。
晃了晃密封袋,肖瑶疑惑说:“冯队,你怀疑那个提姆亚克是凶手?”
“但是案发现场里,可半点能够比对的DNA痕迹都没有。”
“就算有了他的头发也……”
肖瑶的话猛地一下子顿住,转而厉声大喊说:“冯铮——!”
随着这声突然拔高的直呼其名,接踵而至的,还有汽车轮胎猛然摩擦地面传来的刺耳声,以及车辆的摇摆,还有视野的凌乱!
绕城高速的转弯处,视野的屏障区,骤然出现了一辆停滞车辆。
毫无预警,闯入视野,近在咫尺!
冯铮还未有所行动的时候,手里的方向盘便被肖瑶夺了过去,猛地往右打满,又往左打满。车子飘了一个大弯,才回到正轨,顺利躲过了没有放置警示牌的抛锚车辆。
“呼……”确认安全后,肖瑶长呼一口气说:“冯队,你这车技也不行啊!”
冯铮挑了下眉,并未解释,如果他不配合着踩板挂档。此时怕是肖瑶一顿操作猛如虎,俩人身残志也坚了。
“联系交警队,封锁出入口,处理那辆车。”
肖瑶略带同情地说:“被你盯上,这司机怕是要从今天开始,背诵默写交通法规了。”
调侃完毕后,肖瑶下意识地回头,却顿觉身上一冷,紧接着猛地探身,盯着逐渐逝去的车影!
似乎仍是无法相信一般,肖瑶还揉了揉眼睛。
可是目之所及,无论是那辆车子内,还是道路的两旁,根本就是——空无一人!
没有驾驶者,车辆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而且还是出现在,视线一定会被遮蔽的特定区域!
那辆车,根本就是被人特意安置的定/时/炸/弹,只等他们送上门来!!!
肖瑶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退回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并迅速联系交警部门。
————
与此同时,别墅区内。
张泽一仍旧站在街边,他的身后,管家正握着一柄梳子,慢慢走近。
“先生,您特意吩咐留在房间内的梳子。”
“上面的发丝,果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