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十年[刑侦]
文/世容
肖瑶握紧了手上的笔。
圆珠笔轻轻敲打在报告上的区域截图:一条蜿蜒的绕城高速,由别墅区盘亘,隐没群山,拐入城郊,直捣市内淡灰色的高楼大厦。
纤细的圆珠笔尖戳在拐点之上,右边高耸群山,左边万丈深渊。
笔尖缓缓下移,画了个圈,又缓缓上移,画了个圈。被圈住的是公路上的监控区域,覆盖面交叠之后,独独漏掉了那个拐点。
“这人离车之后特意撕扯掉贴膜,还做了很详尽的痕迹消杀。”同事指着一个数据说:“车内酒精残留很多。”
肖瑶凝眉,咬了咬下唇,突然身上激灵了一下。
她飞速回到办公位,在小山一样的资料里翻找,抠出来一个崭新的文件夹。她三下五除二地拆解开来,盯了一会,立即走回来。
肖瑶将一份水流走势图抽了出来,凝眉说:“按照这个水流走向,今天在城东打捞起来的浮尸,有可能就是开车的人。”
“因为若想在那个拐点绕过监控消失,只有两个选择,翻峭壁,或者跳冷河。”
同事顿觉灵光一闪,点头说:“现场勘测在峭壁上并没有发现攀爬痕迹,我去盯一下浮尸的尸检报告,这要是时间对得上,改叫你肖队!”
肖瑶小脸一红,连忙摆手说:“别逗我了,小队还差不多。”
同事拍了几张资料图片,临走时还纳闷地摸了摸下巴说:“这要真是,可就邪门了。”
“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尸体被冲上了滩涂,被发现的时间……”
肖瑶看向同事指尖按住的段落,惊愕地说:“居然和苏小小被人发现的时间,一模一样?!”
同事的指尖敲击了桌面几下,沉声说:“我还是去盯法医那边了,搞不好这案子是个烫手山芋。”
肖瑶点点头,很是赞同地说:“没准你们队,得和我们并组。”
眼光扫到熟睡的邋遢冯队,同事浑身一抖说:“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肖瑶笑看着同事匆忙跑走的背影,耳边是警用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啪嗒——
啪哒啪哒——
————
啪嗒——
啪哒啪哒——
文城仙玉山风景区,骨科病房所在的楼层,狭窄瘦长的走廊内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似乎是有人在匆忙跑动。
胡青青警觉一般站直了身子,她逆着光,眯起了眼睛。
“小黄,等一下再聊。”
胡青青立即收了手机,快步往病房的方向跑去。
叮咚——
一条短息提示音再次响起。
病房内,一直握着手机呆住了的苏小小,回了神,终于将视线挪离了热搜上任青的照片。
待她终于想起,好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短息的提示音,在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汗衫男人来的时候,好像手机也有过响动来着。
苏小小正想切换到短信息的界面。
哐——!
病房紧闭的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
门面直接被摔在了墙面上,紧接着就发出了疼痛的啪叽几声。
引得众人侧目。
苏小小刚转过了头,就只见一个黑影猛然窜了出来,径直向她扑来!
接下来便是顿觉身上一沉,猛烈的疼痛感袭来,苏小小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待她抬眼望去,一个染着绿毛的小太妹,竟赫然就跨坐到了她的身上!
苏小小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你坐哪呢?!”
绿毛小太妹哼笑了一声,低头逼近,瞪着病床上脸色惨白的人,随口就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到了苏小小的脸上!
苏小小顿觉怒气已经掀开了天灵盖!!
先是来过一个招人烦的汗衫男,这又来了一个脑残的绿毛女!
还真都把她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高中生了!!
苏小小惨白着脸,嘴唇抖动,身上猛烈的疼痛拖拽着她,被压着的她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即便忍着疼鲤鱼打挺地扭动,也撼动不了身上分毫。
小太妹伸出一只手,拍打着苏小小满是愤怒的脸,啧啧称奇地说:“哟,死过一次,胆子这回倒是大了不少。”
“我刚才看见教导主任了,你们又聊什么了?”
“推免生资格都不能满足你了?”
“疼吗?”
小太妹盯着怒瞪着自己,满头冷汗的林歆晾,鄙夷说:“你他妈还知道疼啊!”
“跳河的时候你想什么了!”
小太妹一直悬空的臀部开始下压,怒吼着说:“疼死你最好!”
哗啦——!
冲回病房内的胡青青,猛地拽住小太妹的一只胳膊,让小太妹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差一点就倒栽葱一样摔下床来。
小太妹挣扎着起身,双手并用,扯下胡青青的手,用力一甩。
胡青青哐当一声栽倒在了地上,外衣凌乱,露出了身上早已染满血色的绷带。
苏小小想起身帮忙,轻微一动,疼痛像是一条冷蛇,拖拽着她陷入了昏迷状态。
病房门口,慌乱一片。
病房之内,满满当当看着热闹的人,却无一人上前帮忙。
胡青青咬了下后槽牙,愣是拼尽了力气自己扶着床边站了起来,怒吼说:“你给我下来!”
小太妹摇头晃脑地说:“我就不下来,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胡青青的视线扫着另一边藏着刀的柜子,眼神阴冷。
小太妹轻蔑一笑说:“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就你现在这身体状……”
耀武扬威的话还没有说全,小太妹的脖颈就猛地一痛,有人轻易地捏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提到了半空,远离了病床。
小太妹悬空地挣扎着,嘴里怒吼说:“是谁!快给我放手!”
见无人应答。
小太妹便双手向后,狠命地用指甲抠着身后人的手背,直到指尖有了黏腻之感,见了血。
她才满意地威胁说:“还不松手?!”
而提拽着她的人却毫无瑟缩,并未松动。
闻声赶来的小护士,挤过了看热闹的众人,扑到林歆晾的床边。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雪白的毯子,动作一顿,因为明显地感觉到了黏连的拉扯。
毯子掀开,林歆晾过于瘦弱的身子,满是新旧伤痕。
有些伤口已经崩裂,血水渗透了纱布、病号服,满眼血色一片。
原本还飞扬跋扈的小太妹,愣在了半空中。
周围凡是能凑近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医生!医生!”小护士连滚带爬的冲出了病房。
砰——
轰然一声。
小太妹双膝砸向地面,尖锐的疼痛让她抖了一抖。
提拽着她的人突然松了手,任由着她毫无防备地摔落,像是某种惩罚。
小太妹咬牙抬头。
便撞进了一抹寒凉。
任青那双浅水微澜的眼睛,已然是冷若寒霜。
“宋珧!”
任青独有的清冷嗓音,带着一丝微颤,他掠过小太妹的身旁,径直走到了林歆晾的病床旁,俯身看着女学生的伤情,缓缓收紧被抠得斑斑血痕的手。
任青厉声说:“报警!”
被挤在门外的助理宋珧,立即掏出了手机。
小太妹似乎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梗着脖子说:“任青!你居然要报警抓我?!”
任青沉默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下林歆晾耳畔黏连着发丝的口香糖,扔到了垃圾桶里。
就在这时,医生护士涌入病房内。
任青转身便提拽着吱哇乱叫的小太妹,直接扔到了医院的走廊里。
“任青!你能不能别拽我!”
“我能自己走!”
小太妹一边挣扎着,一边扯开了嗓子鬼叫,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任青并未理会,一直拽到不影响正常通行的角落,他才松了手。
小太妹揉着后脖颈,转而看向了任青。
任青靠在一旁的窗沿,眸底寂静如潭,明明那里面没有鄙夷不屑,却让小太妹缩了缩肩头。
“你怎么会认识林歆晾?”小太妹缩在墙边有些疑惑。
窗边有风,拂动着任青丝软的头发,斜阳的余辉挑染着他净白的面容,但他始终沉默。
他自然不认识林歆晾。
他只是救下了林歆晾。
在苏小小忌日这天,在苏小小浮尸的那条河里。
任青纵身跃入波云诡谲的河流,救下了林歆晾。
————
每年的8月20日,在去御景山看望苏小小前,任青总是会去一个地方。
那是文城西北处的一个景区——群山环绕,瀑布河流,鸟语花香。
可在任青的眼里,那里并不是飞瀑高悬、白练垂空的人间仙境。
那里。
只是属于苏小小的碧落黄泉。
2010年的8月20日,有关于苏小小的一切,都是在那里被画上了休止符。
听说,逝去的人总是会流连于亡去之地。
尤其是在忌日那天。
明明不信神佛的任青,却虔诚相信了这样的无稽之谈,整整十年。
今天一早,当保姆车滑过岸边,鼎沸人声便如海啸般灌入车内,异常的呼喊让任青抬起头来。
只见高悬的栈桥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一处暗影,挣扎悬浮,又沉寂泯灭。
“停车!”
任青浅水微澜的眸子震荡,吼出这句话后,他扯掉了鞋袜,在车门划开的一瞬,就窜了出去,直接扎进了水里。
水下无声而寂静,那个孩子的长发犹如海藻一般飘荡,巴掌大的小脸缀满了绝望。
恍惚之间,很容易就会把人认错,那垂死挣扎的景象,直直地戳进了任青的眼底。
任青胸腔躁动,抿了下唇,径直向着她游去。
向着她,
游去。
那个孩子身上的校服被河水荡漾,四肢已经脱力虚晃地敞开,被河水托起又按下。
早已放弃挣扎的人,突然浑身一抖,睁开了大大的眼睛,眸色里是疑惑还有惊慌,以及无法忽视的求生欲望!
瞥见远处似有人影,那个孩子眸色一亮,闪耀着希翼的光芒。
河水悠荡,气泡飞扬,任青纵身游向她的身旁。
指尖穿过她的腋下,轻轻一带,两人便撞在了一处。任青小心翼翼地拖拽着她上岸,湿润的唇印在她早已冰凉泛青的唇上。
任青拼了命地做着人工呼吸,绷直的手臂,有规律的按压起伏。
一下、两下……
一下、两下……
双唇再次相抵,不断重复。
直到任青侧耳倾听到那孩子恢复的心跳波动,他才安心地瘫坐一旁。
宋珧直冲了过来,递上毛巾,偷瞄了一眼女孩,扬手给救护车引路。
待救护车嗡鸣远去,任青惨白着脸,却突然笑了,轻轻浅浅的笑了。
宋珧在一旁惊讶掉了下巴,瞟了好几眼,才立即上前。
任青扶着宋珧的手,勉强站起身来,身上脱力得有些厉害。
却还是吩咐说:“去御景山。”
御景山那么陡,数不尽的石阶,身子都这样了还要去?
宋珧自是不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便只是默默然地去开车。倒车镜里的任青,虽然一身狼狈,素白的T恤也被青苔染得斑驳。
但任青心神放松的状态,是宋珧从未见过的。
就好像,在那条河里,任青不仅仅是救起了一个陌生的人。
更是,救起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