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厢胤祥与贾政商谈泰山祭祀事宜,快晚间方止。
贾政再三留胤祥到府中用饭,胤祥却以公事繁忙,不敢耽搁,执意推辞了。
贾政、贾赦只好将恭恭敬敬地胤祥送到大门口,待车驾远了,才慢悠悠地转身回了院子。
“依你看,十三爷执意不肯留饭……”
贾赦回想起胤祥与他说话时总是淡淡的,心里不免犯嘀咕。
贾政在一旁瞧着,心里愈发对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亲哥哥看不上眼。
论理,贾赦袭了荣国府的爵位,做了一等将军,乃是一品武官,官位远在他贾政之上,又有上朝面见皇上的资格,对官场之事,应当比他更了解才是。
可是贾赦终日沉迷声色犬马,仗着官位所行霸道之事也属实不少,偏偏心思全然不放在做官上。
贾政虽然有心劝诫,奈何自己究竟身为人弟,断没有疾言厉色训斥兄长的道理。
且贾政心里知道,母亲偏疼自己,兄长早有不忿,故而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自己勉力勤奋,盼着早日高升,再不指望这个哥哥。
“兄长不必忧心,十三爷为人清正,惯来不爱与人结交,若是今日轻易在府中留饭,你我反该不安了。”
说了这么一句,贾政便推说该去给母亲请安,径自往后院去了。
贾赦缀在后头,神色不免有些难看。
呸!一个两个的,偏对这假正经的小子青眼有加。
殊不知,此时此刻,坐在车中的十三阿哥胤祥,却并没有把这兄弟二人放在心上。
在胤祥看来,贾赦实属草包一个,至于贾政,虽有些才干,但到底也称不上惊才绝艳。
否则也不会得了个员外郎之后,便再也无缘升迁了。
比起这兄弟两个,胤祥反而隐约记得,皇阿玛对一个叫林海的文官颇为信重。
这林家,似乎与贾家是姻亲。
胤祥之所以知道皇上信中这位林姓官员,大抵也是因为朝中的惯例。
自入关以来,为避免贪墨,两淮巡盐御史在任一年便要轮换,若是得皇上青眼,两年也是有的。
可这林如海,自登科一来,不过短短地做了几年七品小官,便一跃升为正五品巡盐御史,且专管盐税最丰的两淮,一任便是六年之久。
且胤祥常日在皇上身边,深知皇上并无将林如海调离扬州之意。
如此信重要,委实令人意外。
然自古盐务、地丁之税最易催生贪官,林如海监察盐务税收,若遇上地头的贪官污吏,恐怕也是险象环生。
胤祥兀自想得出神,突然觉得手上不大自在,低头一看,顿时一怔,方想起此刻不在家中,没有玉碗可供把玩。
其实这些日子过去,胤祥已然察觉,那玉碗大有蹊跷。
只是自从得了玉碗之后,他万事皆顺,因此也知道此物是宜人的东西,愈发不敢将之示人。
况且这玉碗能让人身子康健还是末则,旁的好处更是不能尽数。
今日去了贾府,他便存了心思,要查清玉碗的主人,略尽绵薄之力,以作回报。
至于那八百两银子……
胤祥摇头失笑。
连皇宫里都不曾有的东西,岂是八百两银子能相提并论的?
况且这样的宝物恐怕都有灵性,若是他得了宝物,却不做积功德的事,恐来日也有业报。
毕竟催发警世之梦,可不是寻常的宝物所能办到的。
胤祥想起近日的种种,眼神顿时一暗。
好的既然都应验了,坏的自然也没道理不应验。
先前是他年少轻狂,以为皇阿玛命他辅佐太子,他便该一心辅佐太子。
可是现在,经了一场大梦之后,胤祥已然知道,太子再如何显赫,也不过是仗着皇帝的青睐。
即便梦中只是从几个女眷口中得知,自己来日会被皇帝幽禁,胤祥也能将幽禁的理由猜个大概。
无外乎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皇阿玛厌弃了太子,那么所有尽心辅佐太子之人,也就变得面目可憎了。
索额图是如此,他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这,胤祥不由对玉碗又多了几分重视。
虽说不能全然断定,但做那场梦的夜里,他确乎将玉碗随手放在了枕边。
胤祥哪里知道,这玉碗之所以有此奇效,皆因为在晴雯身边待的久了,又被玉瓶里的翠色汁子浸了满身,故而才在肚子里存了些前世的故事。
只待离开晴雯的日子久了,这奇效也就散了。
不过于寻常人而言,能预知将来的一两件事便已了不得了,又哪里会有人奢望,将来之事尽皆知道呢?
况且人一生中的大事到底也有限,便是想多做几场警世大梦,也未必经过那么多事。
若是一生顺遂,许是一场也做不得呢。
其实,胤祥这次到访贾府,除了谈公务之外,也想知道那位卖玉的姑娘到底是何人。
只是他初次到访,与贾府众人还不熟识,贸然问起一个姑娘,既显得无礼,又恐给那位姑娘添了麻烦。
正因如此,胤祥才退而求其次,以看玉为由,见了贾宝玉,又旁敲侧击,知道了他并非玉碗的主人。
胤祥素日听闻,贾府最受宠的孩子便是这位衔玉而生的公子,不但由史老太君亲自教养,平日里还和府中女眷厮混在一处,极是亲近。
连他也不知道玉碗的事,想必其他主子更不会知道。
这么一来,那玉碗应不是那姑娘替哪个主子转卖的,而是她自己所有了。
胤祥叹了口气。
贾府后宅婢女不计其数,这人情想还,可当真是难了。
只能徐徐图之。
胤祥之所以想着这件事,多半也是为了安自己的心。
毕竟那个预知之梦,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惟神仙法术方能解释。
……
约莫一月之后,贾政辅佐十三阿哥胤祥办过泰山祭典,又得了不少皇帝的赏赐,阖府上下无不欢欣。
唯有碧纱橱里,一片愁云惨淡。
晴雯站在黛玉身侧,轻拍黛玉的脊背,低声劝道:“哪里就这样了,林老爷不过来信,说身上不大好,又没说到了哪步田地,姑娘哭得这样,反倒不吉利。”
黛玉哭起来一向是止不住的,人越是劝她珍重,她反而不如何上心。
然而晴雯一说这眼泪不利于林如海的病,黛玉病急乱投医,一时也信了鬼神之说,忙止住了眼泪。
晴雯和紫娟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这治病救人,原也是依靠医官、郎中,林姑娘就是哭了几缸的眼泪,于林老爷的病又有何益?
到时反伤了姑娘自个儿的身子,更是不好。
见黛玉止了哭,晴雯又说道:“我知道姑娘挂心林老爷的身子,二奶奶已将这事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最是个慈心、体谅人情的人,必得派了族中子弟,送你回姑苏探望林老爷。”
紫娟也忙接着晴雯的话,宽黛玉的心,“正是了,我素日听闻老爷是极爱重姑娘的,许是姑娘回去几天,老爷看了高兴,这病就好了呢!”
正说着,晴雯拿出了一块杏仁大小的玉坠子,系在了黛玉的颈间。
“这玉原是我娘留给我保平安的,如今给了姑娘,承望姑娘不嫌弃,带了家去,也算全了我盼着姑娘得偿所愿的心。”
晴雯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想起自己幼年孤苦伶仃,不免盼着林姑娘逃过那样的命数。
说起晴雯送给黛玉的玉,确乎是她那早亡的亲娘留下的遗物。
晴雯命苦,冷心冷肺的亲爹对她不好,只一个亲娘护着她,却又早早的去了。
是以晴雯后来被卖为奴,也紧紧藏着亲娘给的玉坠,不曾示人。
然而近日她感念林如海重病之日将近,自己的东西袭人麝月又都见过,因此只能拿出贴身的玉坠,与玉瓶一起放在荷包里,温养了一个月,才拿了来,赠给了黛玉。
黛玉一听这是晴雯之母的遗物,顿时不安道:“此物贵重,我怎么能收呢?”
说着便要摘下来。
只黛玉低头看去,却一时怔住了。
晴雯给她带上的玉坠虽小,看着却极为名贵。
黛玉有心想问,转念一想,若是问出来了,便好似晴雯不配有这样的东西似的。
晴雯近来待黛玉极好,黛玉自然没有侮辱晴雯之意,故而压下不问。
黛玉见屋里几个丫鬟还未看得真切,连忙将玉坠藏进了衣襟里,思量着等丫鬟们出屋子时,再还给晴雯。
晴雯看出黛玉心意,又劝道:“若说东西贵重,姑娘什么稀罕物没见过?我送姑娘这坠子,不过是为了成全我的心,保佑姑娘一家子平安。姑娘若当真过意不去,等明儿林老爷大好了,再回来给了我,也算是还了我的愿了。”
一番话,说得林黛玉眼里心里都热热的。
这时鸳鸯掀帘走了进来,温声细语地说道:“林姑娘,老祖宗叫你去呢。”
黛玉知道这是要送她回姑苏去,忙忙地起身,跟着鸳鸯走了。
晴雯见此,对紫娟说道:“我先回去了,别耽误了你们给姑娘打点行装。”
见紫娟要送出来,晴雯忙推辞道:“可别送了,我又是什么稀客了,忙你的去吧!”
及至有回丫鬟们休息的隔间,一个小丫头突然跑了进来,拉着晴雯说道:“晴雯姐姐,太太方才找你,叫你回了屋子,就赶紧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