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心里顿时一咯噔。
前世她就是这样,突地被太太叫了去,不清不楚地就成了勾着主子不学好的狐媚子,重病着就被太太撵了出去,才落得那个下场。
因此晴雯才更明白,自己做没做错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太听见了什么,看见她这张脸又想起了什么。
她这张脸是父母给的,难道她娘生她时,便知道她以后合该伺候宝玉?
何况前世她蓬头垢面的就去了,仍被人说“病西施似的”、“作这幅样子给谁看”云云。
想到这些,晴雯一时也慌了手脚。
她走到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形容,一颗心又凉了半截。
不是她自夸,自从得了玉瓶之后,她这颜色似乎比前世还好了几分。
太太见了岂不更有疑心?
正想着,宝玉走了进来,听见小丫头说太太叫晴雯姐姐去院儿里,就对晴雯说道:“好端端的,叫你去做什么?”
宝玉如今不过才十二岁,一副顽童模样,晴雯在镜子里见了她,才恍然大悟。
怕什么!
如今宝玉才多大?还天天胡吃那些丫头嘴上的胭脂没人管呢,太太何以就想得到这些了?
即便要为难,只要不是狐媚惑主、偷窃金银的大事,想必也不过叫过去骂几句罢了,横竖也掉不下一块肉来。
这般想着,晴雯忙把头上那些晃眼的金钗卸了,只带了两根银簪子,并一个小巧的珠花,整了整衣衫,一边和宝玉说了一句“想是问问二爷的事,也是太太的慈心。”,一边赶紧往王夫人院里去了。
路上,晴雯细细回想了一番,暗自纳闷儿自己得罪了谁。
前世这时候,她虽要强些,但到底年纪小,又没出老太太的院子,不曾得罪什么人。
若硬要说,左不过得罪了李嬷嬷。
可那屉包子到底没引得宝玉摔杯子撵人,论理李嬷嬷也不应当知道。
况且这是陈年的老黄历了,好模样的,赵嬷嬷难道还能拿这事去太太跟前告状?
晴雯正思索着,一个小丫头迎面撞了上来。
“晴雯姐姐,可找着你了。”
这小丫头就是前几日替晴雯跑腿的小丫头,名叫春儿。
晴雯见了,笑道:“急慌慌地做什么去了?还不赶紧着回院子,仔细叫人看见罚你。”
说完就要往前走。
谁知春儿把腰一叉,神气活现地说道:“这次保不得晴雯姐姐该欠我的情了。”
晴雯听出她话里有话,于是站住了,柔声问道:“你且说说,我欠你什么情,若能说出道理来,我自然谢你。”
“我方才跑去太太院里玩,看见李奶奶进了太太屋里,叽叽咕咕地说了姐姐好一串坏话。我悄悄站在窗根底下听了,才跑回来,正想给姐姐报信儿呢!”
这春儿近来没少替晴雯跑腿,平日里得了晴雯不少好东西。
再则晴雯自重生以来,待人也是柔言甘语的,虽不似袭人那般贤惠稳重,却带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灵气,大家和她说上几句,心里也喜欢。
贾母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多不胜数,这个原本不起眼,多亏晴雯对她好,她近来在小丫头里才得了几分脸面,于公于私,她都是不愿晴雯吃亏的。
晴雯正愁着不知道太太屋里是个什么情形,于是把腕上两个银镯子褪了强塞到春儿手里,说道:“好妹妹,你告诉我,我定不与人说的,只记着你的好。”
两人悄悄地走到没人的地方,春儿才说道:“李奶奶在太太屋里淌眼抹泪的,说自从她告了老,二爷屋里的丫头们愈发没了规矩了,见了她也不站起来叫人。”
晴雯怕去得晚了王夫人火气更甚,于是催促道:“这倒与我不相干,你且说她说我什么了?”
春儿学着李嬷嬷的语气,拿腔拿调地说道:“李奶奶说,院里属晴雯最是张狂,平日里烟视媚行的,还留了两三寸长的指甲,摆着娘娘的款儿,近来又长在林姑娘处,学人家大小姐识文断字的,宝玉吃茶还没人倒呢!”
晴雯不由冷笑了一声,“多早晚的事了,敢情儿在这等着我呢!”
她握住春儿的手,说道:“你且回去,不要声张,往后自有你的好处。”
春儿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晴雯这才又走回大路,疾步往前走,直到了王夫人门前,才放缓脚步,规规矩矩地站住,冲着门口的丫头说道:“劳烦金钏儿姐姐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拜见太太。”
金钏儿掀帘走了进去。
此时李嬷嬷早已别了王夫人,不知去哪逛去了。
金钏儿走到王夫人近前,说道:“宝玉房里的晴雯来了,在院儿里等着太太示下呢。”
王夫人脸色缓和了些,说道:“她倒乖觉,让她进来吧。”
晴雯这才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行礼说道:“请太太的安。”
王夫人一手接过玉钏儿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才掀开眼皮瞥了晴雯一眼。
这一看虽没看见李奶奶说的三寸长指甲,却也让王夫人吃了一惊。
晴雯俏生生的立在那里,粉面桃腮,削肩细腰,打眼一看竟有些肖似黛玉。
只再看一眼,却又叫人觉得,只是容貌有三分像,气度上又是别样的风流。
王夫人想起院里的赵姨娘,心里登时便有些不喜,于是说话时更不如何和善。
“听说你近日常在林姑娘处识字?”
“是。”晴雯一路上早想了几套说辞,就等着王夫人发难。
她做游魂的那些时日虽不能言语,倒也常看见府里众人的行事做派、为人处事。
纵使她于人情往来上不大通,但只看别人知道什么、背地里做什么、人前做什么,时间久了,也能领悟几分。
且前世王夫人撵了她出去,初做游魂时,晴雯心里自然有执念,因此常揣摩自己因何而死。
她知道王夫人心里最恨狐媚子,喜欢“笨笨的”丫头,最看重的,则是一个宝玉。
而所谓“笨笨的”,无外乎袭人那样的人,看着笨嘴拙舌闷葫芦似的,内里却是个有心计的,不说话也罢了,一说话必定掐着别人的命门。
晴雯怕王夫人过后仍有更多责难的话,因此说了个“是”之后,忙又接着说道:“我们身为人仆,原不该奢望这些,到底逾越了规矩,只我也有自己的一分苦心。”
王夫人听了,放下茶杯,语气不善地问道:“依你的话,你这书还是为主子念的?”
“夫人真是折煞我了,这原是我们沾了主子的光。”
晴雯听见前头气息平稳了些,又道:“我们丫头素日里也劝二爷读书,来日像老爷似的,为官做宰的,我们也跟着荣耀。只是我嘴笨,常日里劝二爷也不过翻过来调过去那么两句话,二爷听得烦了,便问我‘那些经史子集有什么好处?’,我一个丫头,哪有这个见识?”
“如此,你竟去求了林姑娘?”王夫人将信将疑。
晴雯低头道:“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太太别笑话。往日我看姑娘们吟诗作赋的,心里羡慕的很,因此想着趁此机会学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晴雯跟着黛玉识字前,原也认得些字,只是认得不全。
但这话不能说与王夫人,不然显得卖弄。
王夫人看重宝玉,自然一切以宝玉为重,丫鬟们越是低到地底下,她心里才能舒坦。
故而贬自己而褒宝玉,断然是有利无害的。
晴雯有心暗示王夫人,自己无意做姨娘,但转念一想,无意归无意,若说得像是自己看不上宝玉似的,反把王夫人得罪了。
思及此,晴雯又说道:“论理,我原不该叨扰林姑娘,只是我想着,爷儿们读书是正经事,我为着这样的小事去求二爷,岂不耽误他读书,因而并不敢求。我们不能劝导二爷读书已是惭愧,又怎么敢耽误二爷?”
一番话下来,王夫人的怒色果真褪了。
“这话明白,只是以后伺候宝玉,断不可疏忽了。”
“夫人教训的是。”
晴雯也不反驳,只一概应了,方缓缓退了出来。
其实宝玉屋里袭人、麝月、秋纹、绮霰、碧痕、媚人这六个,哪一个当不得差?
李嬷嬷说屋里没了人了,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只晴雯不好顶撞,因此不能分辨。
待出了王夫人的院子往回走,晴雯一路思量,方才回过味儿来。
李嬷嬷为何这时节寻她的晦气?
必定是知道了豆腐皮包子的事,才恨上了她,想着撵了茜雪一个不够,也得撵了她去才行。
只是这豆腐皮包子的事,又是谁告诉了李嬷嬷呢?
晴雯心里有了疑影,却不能抓着屋里的丫头挨个盘问,只得先咽下这口气,徐徐图之。
……
却说王夫人训斥了晴雯一番,暗自思量其话中道理,一时辩不出谁是谁非,于是将玉钏儿叫到跟前,问道:“你素日里和这些小丫头打交道,可知道那晴雯人品如何?”
“二爷屋里的,自然是好的。”
玉钏儿前儿去宝玉屋里找袭人几个玩,因碰见晴雯绣的帕子极是精致,央着要了几条,喜欢的什么似的,于是顺嘴说道:“晴雯绣活儿极是细巧,向来女红针黹上的事,断没有懈怠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笑道:“必是你得了她的好东西,才这样赞她。”
“太太看着我们长大,哪有什么不知道的。”玉钏儿也笑了一声,把随身的帕子拿了出来,捧到王夫人跟前,“太太看看,可鲜亮不鲜亮?”
王夫人拿眼一瞧,不由暗道:“好精细的绣活儿,御用的也不过如此了。上次宫里赏的,也并不比这个好。”
思及此,王夫人心里突然生出些疑惑来。
这样精致的物件儿,怎宝玉身上不曾见呢?
阖府上下的东西,若是宝玉想要,谁还敢不给,偏偏竟一件也没有。
那丫头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应主子的吩咐。
既是这样,想必是有人不愿她在主子跟前露脸了。
思及此,王夫人便不大高兴。
任你们争什么脸面,就该委屈了我宝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