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正待分说,就见晴雯红着眼圈走了出来,低着头哀哀地说道:“袭人姐姐这是怪我了?我并不敢冲撞二爷,我们做奴才的,断没有行在前头惹爷生气的理。若是姐姐嫌我不好,骂我打我都行,何苦牵带着二爷……”
说这话的时候,晴雯心想:
左右都嚷出来了,谁还不会装委屈的时候,捎带手地给二爷卖个好了?
袭人见她这样,不由暗道不妙,忙作了笑脸,要赔不是,盼着先将这事揭过去。
只是不等她开口,晴雯又抢白道:“我是奴才命,当不得高贵人,如今这么大了,早晚放出去,也不过是平头百姓,若说我敢得罪二爷,便是给我十个脑袋我也不敢。再者,姐姐平日拿二爷眼珠子似的爱护着,将来只有在我们之上,没有在我们之下的。今儿我惹了袭人姐姐不高兴,先在这里赔个不是,姐姐仁慈,别和我一般见识。”
晴雯看袭人立在原地,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发笑。
有人常说自己笨嘴拙舌的,如今也帮她坐实一次,不然岂不辜负?
如今晴雯也算明白了,当差用心,事事较真是没用的,拿主子的银子卖好、说话只挑好听的说、得罪人的事叫别人去、再把一群小丫头纵得不像样,方能显出自己的好来。
背地里做得再如何好,也不如让旁人在主子跟前说几句好话。
若说奴才下梁歪,也不过是上行下效。
贾府败落,非是一时之祸,而是在败落之前许多年,便已然从根上开始溃烂了。
等这根烂完了,大树才会轰然倒下。
晴雯一面想着这些,一面揉着眼睛假哭,就听见宝玉说道:“也是怪事,你向来是最不肯红脸生气的,如今怎么也刻薄起人来了?她不过咳嗽一声,我因她咳嗽,想起了林妹妹,因不知她和林姑父如今好不好,方才有些走了神,如何就怪在她头上了?”
宝玉一向是爱护女孩儿们的,且正想和晴雯亲近,自然不能让她无故担着骂名,于是便寻了个无可指摘的由头,搪塞过去了。
袭人本欲做小伏低,向晴雯赔不是,然一听见宝玉的话,心里便委屈起来。
她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前儿和宝玉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从未受过他一句重话,自然不像晴雯前世身死时节那样稳重、有心计。
宝玉今天虽没给她脸色看,可言语里到底有怪她的意思,袭人一时气结,便冷笑着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二爷也太当真了。”
“我当真?你说的话,倒怪旁人当真了。你也不用说,以后你的话,我全不当真就是!”宝玉上来了脾气,一甩袖子便要往里面走。
晴雯在一旁听着,心里愈发怒火中烧。
多容易的事!随口给人安个罪名,若叫旁人听见,传到太太耳朵里,少不得打一顿骂一顿,重了还会被撵出去。
若人家有幸洗脱了罪名,她就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了!
真真比杀人的刀还可怖些。
前世林姑娘刻薄、爱小性、拿不得针线的谣言,又是谁“随口一说”传出去的?
她倒会“随口一说”,口里说着奴才的本分,身上手上却最不守本分。
晴雯咬了咬牙,心一横,噗通一声跪在宝玉面前,流着泪说道:“何苦闹得这样,老太太、太太若知道了,只当我轻狂,连比我大的姐姐也敢冲撞了。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原都是我的不是,不能为主子分忧,还叫主子想起伤心事,二爷、袭人姐姐可别生气了。”
反正这人满心以为谁都要和她抢宝玉,谁出挑了,她都不愿意放过,倒不如把话挑明了。
今天的话要是真传到太太那里去,谁是罪魁祸首,一目了然。
这时屋里几个丫鬟见闹得不好了,都赶忙凑了过来,将晴雯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帮着拍灰。
“二爷消消气,为这点子小事就动气,仔细伤了身子。”麝月拉着宝玉坐下,给他斟了杯茶,劝道。
“袭人姐姐也是关心则乱,咱们屋里,若论服侍二爷服侍得精心,谁还能越过袭人姐姐去?若有错,也是我们这些蠢笨的当差不尽心,二爷就担待担待我们吧!”秋纹转了转眼珠子,说道。
袭人今日没受晴雯、秋纹二人一句坏话,却像被人放在火上烤似的,上不去下不来的。
偏偏人家做小伏低说出来的话,她还反驳不得,不然反衬得她轻狂了。
袭人因着这事,强作欢笑地过了一日,夜里却伏在榻上哭了半宿,第二天早上一起来,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看着好不可怜。
宝玉见她这样,心里纵有些气,也早散了,两人歪在榻上软语温存,不多时便和好如初了。
晴雯冷眼看着,早知道是这结果,心里也不意外。
宝玉若不这样,那才是转了性了。
好在晴雯又不是真的想夺袭人的宠爱,只不过是想警告她一番,叫她谨言慎行。
只要袭人日后别再包藏祸心地乱说话,晴雯自然和她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
不过晴雯不知道,昨天的事,早传进了凤姐儿的耳朵里。
也亏得凤姐不便管兄弟的房里事,因此面上佯作不知。
可私底下,凤姐却也免不了和平儿嘀咕几句。
“我原想着那个是个好的,怎么这样狐媚子霸道的,晴雯本也是个爆炭性子,竟叫她折挫得那个样儿,水葱儿似的人,天天儿把自己画得像个猴儿似的。”
平儿在一旁听得发笑,“她们不过拌几句嘴,哪就像奶奶说得这样了?再说晴雯西施似的容貌,也就奶奶您拿人家比猴儿了。”
平儿、鸳鸯、紫娟、袭人几个一处长大,平儿虽与鸳鸯最亲近,可到底也不愿说袭人的坏话,玩笑了几句,就把这事岔开了。
其实,如平儿、紫娟、袭人这等大丫鬟之流,原和晴雯大差不差,且多多少少互相之间有些利害关系,因此反而不会因为短暂的好处,就对她另眼相待。
反而是那些地位更低的婆子、小丫鬟、媳妇之流,因够不上晴雯的位子,反容易和她交好。
再有的,便是凤姐、林姑娘这样的主子,断不会和丫鬟争利,也容易和晴雯交好。
凤姐儿不知香囊有什么奇效,可每每与晴雯园中相遇,只消说几句话,便能安乐一整日。
她自己虽未曾察觉这一点,但人却有趋利避害的本性。
与晴雯待在一处于身子有好处,凤姐儿便不自觉地喜欢晴雯,愿意与之亲近。
若有人待晴雯不好,凤姐儿自然也以为是那人不好。
况且昨日的事,晴雯虽懦弱了些,到底也没什么错处,凤姐儿除了叹晴雯不要强,也真心鄙夷袭人狐媚霸道。
连姑娘都没挣上呢,就摆正房奶奶的款儿。
这样猖狂的,若是在她房里,早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况且她早探了老太太的口风,老太太有意留作姨娘的,可是人家晴雯,谁又许她袭人了?
凤姐儿冷哼一声,心想:
原想着袭人是老太太指的,才敢如此,如今想想,老太太若真指了她,宝玉房里又没别人,姨娘不抬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姑娘名分也不给?
这袭人看着不声不响的,所行之事,当真是胆大包天。
也亏得宝玉还小,否则那一个没名没分地大了肚子,宝玉还未娶妻,先有了庶子,这事叫太太知道了,岂有不打死的道理?
说到底,还是男人好色惹的祸!
只是宝玉是阖府的眼珠子,这趟浑水,可万万不能沾。
凤姐兀自想着这些,却没想到,晴雯根本无意做什么姨娘,满心满眼只想着立功求恩典,脱了奴籍,离开贾府。
……
另一边,宝玉和袭人重归于好,方想起自己与晴雯之事未决,于是便拿话支走了袭人,悄悄地找来晴雯,问其缘故。
晴雯昨天夜里早想好了对策,听宝玉问起来,便说道:“二爷从小在公侯世家长大,不知我们下人的艰难,府里那起子碎嘴的人私底下说话可难听着呢!二爷待我好些,他们便要偷骂我是下流胚子、狐狸精,我一个女孩家,怎好受这样的羞辱?便是二爷为我分辨,旁人见了,更要骂我狐媚惑主了。二爷只当可怜我,有什么事吩咐我便好,只一条,可不许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笑话。”
晴雯如今比从前更美三分,又说得可怜,宝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只是心里到底有些郁闷。
“二爷答应了,就是待我好了。”晴雯知道宝玉性子里很有一股常人摸不透的怪异,也怕惹急了他,于是转身进了屋子,将自己这几日做的新衣捧了出来,说道:“我的针线不如袭人姐姐精致,但心里是盼着二爷好的,二爷别嫌弃。”
晴雯自然不可能给宝玉做贴身的衣物,所做的,不过是冬日穿的外衫。
然外衫虽不如贴身衣物亲密,却是穿在最外头的。
晴雯送宝玉这件衣裳,一则为了哄了宝玉高兴,不叫他闹起来,二则想让老太太、太太看见她的绣活儿,知道她是个能干的丫头。
不然像前世似的,带着病熬了一宿补好了雀金裘,又不能说出去,到底只能让上头的看见她的过,看不见她的功。
两人正说着,绮霰走了进来,说道:“林姑娘打发人回来了,正在老太太屋里请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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