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殿。
抚兮归来时,已是临近夜幕。
她将装书的木匣轻放下,书案对面的鱼娇娇从埋首的医书里抬眼,下刹便要抬手揉向眼。
抚兮及时握住她手摇头,唤兰桑拎了热帕来。
热帕轻敷在眼上,缓解住酸涩感的鱼娇娇轻道了声:“抚兮你真好。”
许是这话不是一次二次了,站她身后的抚兮微弯眼,哄小孩般道了声:“殿下也很好,我们鱼姜最好的公主殿下。”
“本公主都这般好了,那他为什么不愿做我的陪读呢?”鱼娇娇按住抚兮手,示意热帕下眼睛已经无碍。
望着小公主朝后仰的水灵眸子,抚兮下意识回道:“他初来乍到的身体又染恙,才会拒了殿下您。”
话落抚兮便悔了。
鱼娇娇却是顷刻揪住染恙二字,急切的问询起来。
如此,抚兮只能将太医阁看到小顺子的一幕说出来。
“抚兮,为什么没一个太医愿意去漪澜园啊,现在也没到散值时辰的。”少女眉心微拧,显然是带着些愤然。
抚兮敛下眉,再次懊恼自己的多嘴。
她未入宫便被陈皇后在暗地养大,如今已是是双十年华,面对豆蔻年华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殿下,这世上的肮脏她比鱼娇娇见得多,也更明了。
越是相处,小公主就越明媚的叫人不忍给她沾染上暗。
“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要实在担忧,奴婢马上再去医阁一趟,让戚太医亲自去漪澜园一趟。”抚兮拦在鱼娇娇身前跪下,想阻少女亲自动身前去的想法。
鱼娇娇固执摇头,手捏着披帛一角坚持道:“我想自己去看看,抚兮你还未就晚膳,兰桑她们俩陪着我去就行了。”
一行人来到漪澜园时,只余零星烛火在飘摇。
“小殿下止步,以免沾染上病气。”戚然提着医药箱,微躬身阻了鱼娇娇要入内殿的想法。
戚然才进去没多会,就有几声呛咳声响起。
“来人,这帕子如此湿冷,谁人这么敷的,想要他命吗!”戚然将贺迟胤额上帕子拿下,眉眼一压,扭头朝外喊人。
鱼娇娇使了眼色,兰桑忙跑进去帮忙。
紧接着,鱼娇娇也未顾身侧兰铃劝阻,微提裙摆朝内殿而去。
外殿冷寂,内里更是冷寂,就连零星烛火都似要燃尽。
窗子合的严实,加上床周垂泄下来的闷青纱幔,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闷。
戚然正施针。
见鱼娇娇还要走近,他忙出声道:“殿下别近前,待微臣施针完,他方能清醒过来。”
望着药箱上铺展开的长针,鱼娇娇喉咙轻咽一声,乖巧的应了好。
兰桑也在这时重新取了热水回来,按着戚然的吩咐,擦拭起贺迟胤额上的虚汗。
这番动静起来声自然不小,将要就寝的常嬷嬷从偏殿闻声,匆忙套好外衫爬了起来,小顺子也从炭炉边匆匆赶来。
看着跪地颤抖的二人,鱼娇娇轻哼了声,下瞬便将手上茶杯扔在他们二人面前。
“公主殿下饶命。“常嬷嬷声泪俱下,爬着就要去抓鱼娇娇的脚,“老奴再也不敢了,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放肆!”兰铃一脚踢去,“莫要以为我们公主殿下年幼心慈,便想着商讨蒙混,殿下面前岂是你能倚老卖老的。”
兰铃有功夫在身,常嬷嬷惊叫一声后止住动作,只敢小声喊着殿下饶命。
如此一番动作下来,她身后跪着的小顺子将头压的更低,趴着的背脊更是颤抖的不行。
“既然如此惜命,那又何必如此苦待他?”鱼娇娇单手撑额,眼尾懒散轻搭着看向匍匐在地的二人。
少女如此模样,便让人觉出几分陈皇后的眉眼来,矜贵的很。
二人的告饶声渐弱,就在他们要认命时,鱼娇娇赦免了他们。
“起来吧,没有下次了。”少女嗓音软糯,于他们二人来说宛若神明。
伴随着两人喜极而泣的磕头声,床榻上贺迟胤的呛咳声加剧,须臾更是撑坐了起来。
“原来你不光是个小结巴,还是个病秧子啊。”鱼娇娇起身走过去,透过半遮半掩的纱幔望向贺迟胤。
撑坐在床上的少年一袭雪白里衣,垂泄在肩头的青丝随着他动作滑动,抬首间神色懵然。
见他不答话,鱼娇娇又往他走近些。
少女唇角微漾起梨涡,方才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悠道:“你可知,今夜若没有本公主来此,你说不定会死在这漪澜园。”
“那又,那,那又、如何。”贺迟胤捂着胸口,磕磕绊绊的说来,紧接着又埋首连咳起来。
鱼娇娇看他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有些无奈道:“哎呀哎呀,不就是说了你句小结巴病秧子嘛,还和本公主急上了,外衫也不赶紧披上,我看你是还想再挨戚然几针!”
截住药方,鱼娇娇瞄了几眼才将她还给兰铃。
戚然也在此时收拢好药箱,他望向小公主时唇角含着些笑。
这点轻微勾唇,使得他平日略显冷薄的脸显出点少年人的飞扬来。
鱼姜戚族世代从医,到戚然这一辈更是惊才绝艳,还未及冠的他便已名满鱼姜,他是这皇城里最年轻的太医。
“殿下,臣告退。”戚然手压着胸前药箱带,微躬身告退。
鱼娇娇从贺迟胤哪收回视线,朝戚然微微颔首,示意兰铃送他出宫。
临出内殿时,戚然又回首压声同鱼娇娇道:“有关心疾方面的,臣会再仔细研读,还请殿下安心。”
鱼娇娇眉微扬,感激一笑道了声有劳。
呛咳声起,鱼娇娇回身。
太监小顺子面上诚惶诚恐的,手中拿着的外衫想要披给贺迟胤,但被撑坐在床沿的少年躲开了。
赶在常嬷嬷要摸到地上衣衫前,贺迟胤抢先一步起身,略带踉跄的捡起外衫搭在手臂。
接着,少年强撑着将背脊打直,眼敛微缩着朝跪地俯首的小顺子、常嬷嬷命令道:“你,你们,退,退下,出去!”
二人不敢动,只敢用余光朝立在一旁的鱼娇娇望来。
“下去吧,后边再敢轻怠,殿下可不会再轻饶了。”兰桑扫了眼鱼娇娇的神情,强撑着胆子下令道。
话完,见小公主并未看她,兰桑面上一松,将扭紧的手指也松开。
“小、结、巴。”鱼娇娇拉长调故意一字一顿的,抬手微掩着唇角逐渐笑开,“气性还蛮大嘛。”
少女嬉笑声清脆,笑靥亦灿烂的很。
小结巴三字恍若不见话语中恶意,只是她纯粹觉得有趣,所以就笑了。
闻声,贺迟胤捏紧手中外衫。
如玉般根根指骨因用力被瑰色盈满,指端间刹白。
“这般瞪着我作甚?”鱼娇娇上前些,微仰首耸肩问他,示意贺迟胤有话就说。
见他仍旧不言语,鱼娇娇故意着拉长声调:“我可是救了你命耶。”少女话语幽怨,极尽委屈之意。
“你,你也,出去。”声未尽,呛咳声起。
鱼娇娇停止笑,长睫颤动间,双眸剪秋水,姿色若琼花。
“不识好人心!”少女微仰下颌,“你以为没有本公主的庇护,你现在能好好站着?”
“所,所以,我,我就该……”声嘶哑难辨,动了气性下更是吐字艰难。
还有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呛咳声,像是一团发嗖的烂布在往贺迟胤喉哝深处堵塞而去,似存心的要他闭嘴,好好的当一个合格的哑巴。
没有什么,比今夜更糟糕的事了。
少年强撑的脊背松散开,唇角微扯着自嘲,索性放任喉间痒意,放任呛咳。
内殿寂静,一时间只余他激烈的咳嗽声。
相较他的难堪,鱼娇娇则自得的很。
少女微翘着下巴,眸里盈笑:“咳出来就好了,戚然很厉害的。”
她也很厉害,能看懂戚然的药方字,最厉害的是几句话就让他咳出来了。
这一猛咳后,贺迟胤喉间倒没了痒意。
然而,望向朝他漫步临近的鱼娇娇。
他心底陡然蹿出一股火来,少女轻挽着披帛,娇靥如花朝他而来,像是一把枯杉被投入烈火,噼里啪啦蹿的猛烈。
“出去!”贺迟赢微抬下颌,眼微眯着。
这两字倒是没结巴。
鱼娇娇从兰桑身后望去,那双狭长眼,微眯下里中寒芒犹如冰锥般向她刺来。
凶倒是挺凶的,但鱼娇娇不怕。
少女径直从护佑姿态的兰桑身后走出,昂首挺胸着再次朝贺迟胤方向逼近。
果然,倒退着的是对方。
这点预料中的发展,鱼娇娇眸中欣喜更甚,捏着披帛的手松散开,站定后弯眸道:“不识好人心,难怪是个小结巴呢。”
“待会药来了你也别喝,给本公主倒掉!”鱼娇娇下巴微翘,狠剜他一眼后双手叉腰转身,“兰桑,我们回宫。”
来的快,回去的脚程更快。
兰桑和小公主身形相近,一双腿脚倒是没她伶俐,几乎是半跑的姿态才堪堪追上疾步的鱼娇娇。
她们走了会,兰铃才从偏殿过来,手中端着白瓷碗。
浓郁的药苦味刹时盈满内殿。
殿内只余贺迟胤一人,少年端坐书桌。
兰铃无视他眼中戒备,几步便将白瓷碗搁在他面前。
因放置力度不轻,里中药汁洒了出来。
望着被药汁浸透的污点,贺迟胤攥紧手中纸张瞪向她。
“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鱼姜皇城里,你并不是什么邯殊九皇子。”兰铃微俯身双手撑在书桌,紧盯着他,“我们小殿下这一趟是救你,放低些姿态,眼下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九皇子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母后、你哥哥荣登那个位置不是吗?”最后这句被压的轻,仿若晚间夜风轻抚。
但再轻,贺迟胤还是站起身,下意识的想要去拽住她手臂。
这是邯殊话。
他近半年没听到的乡音。
手被避开,贺迟胤望着站直身的兰铃,略带磕巴的问道:“你,你是,你是谁?”
“奴婢兰铃,鱼姜皎月公主的贴身婢女之一。”兰铃眼帘低下,恢复往日一贯沉稳。
这是彻底的避嫌,也是在告诫他,眼下他该学着闭嘴。
少年人到底是骄傲,没再问询什么,只固执的攥紧手,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话丢完,兰铃瞥了眼药碗,径直离开。
临走的暗瞥,贺迟胤觉得,这婢女更像是想将药倒掉。
望着仍在飘热气的药汁,贺迟胤不由回想起鱼娇娇。
少女身形实在不算高,临走双手叉腰,让他将药倒掉别喝的姿态倒是摆的很高。
下刹,贺迟胤伸手。
端起的药被他送到唇边,几口便饮尽。
作者有话要说:自尊心强烈又八百反骨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