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不歇。
正叫鱼娇娇寻了由头不去听学。
绵绵春风,细雨霏霏,这般光景,最宜困觉。
少女懒散的倚在竹榻,眨巴着还显困倦的眼,强撑起精神道:“小结巴,你跟着我来学说话,别怕丢脸。”
天未晓便被抚兮传令,贺迟胤候在殿外青瓦檐下,也就望了近一个时辰的绵绵春雨。
眼下,少年一身冷月寒衣,面冷话也冷:“我昨日,说了,不用!”
好为人师,也不是她这么为的。
他心里有气,那双眸子也就越发冷冽,仿佛眼前少女是什么腌脏之物。
鱼娇娇抬手,止住抚兮要上前训诫的行为。
少女坐正身形,望着他眼里清明道:“那我也再同你说一遍,眼下你不是什么皇子,只是本宫的一个陪读罢了。”
区区陪读,说不用是没用的。
咬牙切齿又如何,他都得乖乖听她话。
“花花。”鱼娇娇眼里含笑,望着他。
持续缄默。
瞥了眼贺迟胤攥在两侧的手,鱼娇娇哼笑一声,微抬下颌惊讶道:“不会吧!你连‘花花’二字都不能说清楚吗?”
也是赶巧,喵喵的呼唤由远至近而来。
一个轻跃,狸花猫跳上竹榻,叫唤着拿头蹭了蹭鱼娇娇纤腰。
鱼娇娇揽抱起它,将它圈握着放在膝上。
少女微侧首让抚兮去取点鱼干来,一手随意抚在狸猫毛发上,止住它持续的喵呜声。
“它以为我在唤它呢,眼巴巴的找来。”鱼娇娇捏了枚鱼干喂着,微抬下颌望向对面,“你快喊喊,看花花应不应你。”
手上鱼干没入狸猫嘴角,鱼娇娇微抬手,抚兮立即拧过备好的温热帕子,微俯身细致的为她净手。
待净完手,对面少年仍旧冷着脸不言语。
“真说不清楚啊?”鱼娇娇眼里怜悯更甚,“那你之前也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蹦啊,不是可以好好说的吗?”
少女这种明白还揣糊涂的模样,贺迟胤虽然明白,还是忍不住辩解道:“是我,不想,不想说!”
忍,如结巴,如影随形。
然,从初见,她便是难缠的。
鱼娇娇却是不信,摇了摇头道:“我又不会笑话你,说不明就说不明呗。”
话落,她微耸肩紧接着补充道:“你这般口齿不利有多少年日了,是生来便如此吗?”
“花、花。”
虽不够连贯,但读音清晰。
少年松散开攥在身侧的手,声略微拔高,再次念道:“花花。”
微抬下颌,少年眼睫未眨,固执的望着鱼娇娇,他在告诉对方,他是能读的明白的。
瞧他这幅认真模样,鱼娇娇噗嗤一声笑了。
她搂起被唤着回首的狸花猫,将脚踩上实地欣喜道:“你瞧,它知晓你在唤它。”
花花是鱼娇娇在枯萎的花圃中捡的。
虽没养多少时日,这小东西却是个通人性的,它只亲近鱼娇娇。
抚兮和兰铃都曾用鱼干诱过花花,但它只会昂着胸膛,高翘着着尾巴,用妖娆的步伐不紧不慢的走开……
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表现的活灵活现。
贺迟胤来的那日,这狸猫便有些异样,所以鱼娇娇才要他唤唤。
没曾想,它还真给回应,不当它的聋眼猫了。
鱼娇娇抱紧又叫唤起的狸猫,用手顺着毛发安抚,想着要将它往贺迟胤手上放。
岂料,还未靠近几步,狸猫一反在少女怀中乖顺的常态。
它直勾勾的盯着贺迟胤方向,似连周身毛发都要炸起来,下刹便挣脱开怀抱跃下去,一溜烟的往殿外跑了。
收回追寻视线,鱼娇娇扫了眼退开的贺迟胤,微皱鼻头道:“你避开做什么,花花还可劲嫌弃你呢,它也没愿意,少自作多情。”
被如此胡搅蛮缠的批一通,贺迟胤也早就习以为常。
他只希望鱼娇娇今日能在此作罢就好,如此一来他能早些回去看书。
“好了,不闹了,你给我认真点。”鱼娇娇坐回竹榻,接过抚兮递来的书翻开,“本宫看了许许多多的医书,对口齿不利这块自然也要涉略,你先回答是不是生来便如此?”
见她不肯作罢,贺迟胤眼里的不耐加深。
“是。”少年垂眼,“生来哑,公主,公主还是,作罢吧。”
其实不然,他也有过口齿清晰的时候,那是在一个老嬷嬷口中了。
但这个嬷嬷被赐死了。
所以,他便是生来口齿不利的九皇子。
他的结巴,他这整个人的存在,便成了整个邯殊皇室的笑柄。
往日讥讽的嘴脸一张张浮现出来。
至亲之人讥讽他,孤立他,同他说:别开口了,好好当个哑巴,保全我们皇室尊严。
就连给他生命的女人,邯殊国母。
这个人人称颂的贤后,曾以为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他报之以命相护。然而,为了她另一个健全的儿子,他这个笑柄,从来就不在她的犹豫里。
这一次,更是毫不迟疑将他推出来,指名要他入鱼姜这个深渊。
为母者,要子死。
贺迟胤,何其可笑啊。
少年眉眼被阴郁笼罩,右手指腹在接连的用力磋磨下,渗出点星血迹。
“喂,同你说话呢。”鱼娇娇起身过去,用手上册子小用力的砸了他手臂一下,“本宫同你讲话你也敢晃神,你是不是……”
气恼中少女的声气凸显尖锐,微翘的下巴倨傲的很。
待对视上贺迟胤那双暗沉眸子时,鱼娇娇下意识倒退开半步,攥紧手中书册。
初见时,贺迟胤咬皇兄时,也是这般眸子。
越是回忆,这双狭长的眼就越是和秋苑中的狼崽子相对上。
凶蛮,不似人。
甚至,越看越觉那眼珠子都仿佛透出点幽暗绿来。
“是不是不想吃邯殊的菜了!”鱼娇娇略显急促的将话接完。
被这般一闹,脑海再无回忆。
贺迟胤抬眼,略显无奈道:“不想。”
不想也不需要。
究竟是谁告诉这小公主的,他何时有表现出想吃邯殊菜了。
从入住到此地后。
奖励便是将邯殊菜多传几道。
惩罚便是一桌素菜和抄各种书籍……
是奖是惩,取决于鱼娇娇觉得他那天听不听话。
“我是为你好。”鱼娇娇将手中书摊开,往他跟前递了递,“这书上都写了……”
书上将口齿不利分为天生和后天。
若是生来如此,便不易好全,若是后天因素,那是极有希望纠正的。
鱼娇娇将手中书撤回,不让他看后续。
“小结巴,你也不想一辈子被喊小结巴吧。”鱼娇娇又坐回竹榻,“我问你答,我让你跟着我说话,你就慢慢跟着学,我们先试试你最长能说多少个字。”
少女语速缓缓,声气里带着些埋怨,仿佛在谴责他不懂事、不配合。
贺迟胤同鱼娇娇对视上。
那双望着他的翦水秋瞳,潋滟流转,盛满真诚。
关于他自身的口齿不利,漫天讥讽如影随形般层层禁锢在他周身。
自有意识来,贺迟胤不是没想过纠正。在邯殊,他经常将自己困在皇城的藏书阁,也悄悄混进过过医阁,博览群书却也未曾见过她手上这本。
足以可见,鱼娇娇捏在手中的书册子,不是随意寻了本来捉弄他。
只是,小结巴这称呼,明明就她一个人在整天喊。
贺迟胤垂眸,将捏紧的指腹松散开,开始忖度起鱼娇娇想要什么。
“贺迟胤!”鱼娇娇扯了腰间的香囊砸过去,“改改你这种不听人说话的习惯。”
少年抬眸,下意识轻嗯了声。
待回神过来,接在手中的香囊便很是烫手,纯粹是下意识反应。
在少女的抿唇瞪视下,贺迟胤上前几步,将手中香囊递过去。
抚兮要上前接过来,鱼娇娇抢先伸手,将香囊抓了过来。
接过的香囊被她随意搁置在竹榻,侧首让抚兮去寻花花跑到哪去了。
虽知晓这是打发她的由头,抚兮也只得领命。
走到外殿时,抚兮用手同静候着的兰铃比划,示意她多注意内殿动静。
兰铃颔首。
内殿。
鱼娇娇望着贺迟胤,想要他快点试试最长能说多少个字。
见对方还不出声,鱼娇娇索性放弃。
她将打开的册子关上,微倾身指着自己嘴巴方向道:“请、皎、月、公、主、安。”
一字一顿,被她咬着字,说的极为缓慢。
“快点,试试!”鱼娇娇站起身,上前扯了扯他,“小结巴,你慢慢的说,我们先来试试看。”
少女微仰眸子,仿佛在说:不说我们就耗着!
请皎月公主安,这句话在少年心底滚过一遍。
他撇了眼被她扯过的衣袖,往后拉开些距离,反驳道:“别叫我,别叫我小,小结巴。”
声落,眼里聚染一片阴沉。
他指腹间稍用力,微搓下指端沁出血珠,涌动的晦暗心思亦在心念间滚过。
他的血,是脏的。
他这十四的年岁,可不止在鱼姜来为质过。
多年前的饶疆之行后,他的血便不干净了。
他的身体里,有一只蛊。
蛊在身,以血饲虫。
长此以往,他的血也逐渐不似寻常血。
贺迟胤同鱼娇娇视线相接,眸染期待:如果她胆敢用教他的名义来羞辱的话,他就让小公主尝尝这血是何等滋味……
心念均在一刹。
来,笑吧,快大声嘲笑吧。
少年面上一派淡漠,内里恶欲疯狂滋长。
“哇,你能说四个字耶。”鱼娇娇眼染欣喜,迅速回身去翻书册子。
“太好了,我就记得这上边写着说话能超过两个字的,好起来的概率是很大的。”书册子摊开在她柔荑,她将它朝贺迟胤方向示意,“看,你是能好起来的。”
没等来意料中的嘲讽。
望着满目欣喜的鱼娇娇,贺迟胤首次将少女脸庞上五官看清。
这般弯眸瞧人,哪里是什么小孔雀。
分明是展翅翱翔在苍穹的小凤凰,耀眼到晃眼。
作者有话要说:打劫交出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