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加剧,风也猖狂。
窗沿处有雨砸进来,噼里啪啦的惹人厌。
贺迟胤知晓不提戚然此人,今晚这事就揭过去了。但,他就是不想这般糊涂过去。
他了解自己。
如若这时候不说清,他会以最恶意的想法来揣测戚然同鱼娇娇。
他本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
少年眼皮微掀,定睛看着鱼娇娇。
鱼娇娇瞥了眼书案上仍在蔓延的血水,了然般笑道:“你不喜欢我同戚然说话?妒忌戚然?”
“你吃戚然的醋?这是吃醋?对吗?”
越说,少女唇角微漾,眸中含笑,里中戏谑和得意各占一半。
贺迟胤知晓这时承认,他便在向鱼娇娇坦诚:看,他如某些内宅妇人般善妒。
既是,又有何妨?
少年唇微抿,眼皮微掀定睛朝她望去,神情郑重道:“是。”
鱼娇娇半掩唇轻笑一声说:“我同戚然,自是没有的事,他是皇城里中数一数二的御医,近些年我母后身体不太好。”
“今夜,他送我的那书籍,也是为我母后寻的。”
她同样一直望着对方,不紧不缓再次补充道:“本宫同他,何谈喜欢二字。”
“小结巴,我此前可是说过,你才是我第一个写喜欢的人。”
闻言,贺迟胤收回注视,垂眼下长睫直扑扑的垂着,耳廓滚烫到泛红,良久才回了声好,不再出声。
书案上血水仍在涓涓淌。
所幸,手臂伤口处的血逐渐凝止住了。
见此,鱼娇娇横了眼贺迟胤,跪坐的少女微蹙眉嗔道:“下手没个轻重的,本就是个小结巴了,再残个手,本宫看你往后怎么用膳!”
兰铃在此刻提了药箱过来,搁置后又起身去将窗户关紧。
过来的她便看见鱼娇娇打开着药箱,正取干净白布帛想要往贺迟胤手上而去。
“公主,让奴婢来吧。”兰铃微拧眉,从鱼娇娇手上拿过那布帛,两手间稍一用力便干净的扯断了。
正要往那伤口擦拭时,贺迟胤将手挪开了。
对于兰铃的微眯眼瞪视,少年丝毫无惧般缓缓道:“不用你,我自己来。”
话毕,便用那只完好的手自行去擦拭。
这般擦拭下,许是力道控制不当,那伤口又从旁沁出几条细小血流来。
眼见那血流要淌到他手背,鱼娇娇没忍住拿起另一半布帛,直接抓握住他手,眼带不忍的将血流之地压盖住。
这时,贺迟胤倒未推辞了。
他干脆着将自己的另一手也拿开,甚至将整个手腕朝鱼娇娇那处伸了伸。
“兰铃,你辛苦再跑一趟,去取点热水来。”鱼娇娇眼也未抬的朝兰铃吩咐。
兰铃应了命令起身。
临走,望见鱼娇娇埋首认真处理的模样,终究没忍住朝贺迟胤呛声道:“九皇子倒真是不客气,我们皎月公主殿下亲手来,公子倒是不嫌弃的很!”
贺迟胤视线都未过来,只望着鱼娇娇给他处理的手,模糊又略显嘶哑的轻嗯了声,气得兰铃将出殿脚步都加重了些。
待人走了,鱼娇娇将脏了的布帛丢到一边,抬眼解释道:“兰铃她们就是怕我辛苦,在她们眼里,本宫就好似那才会咿呀走路的孩子,她们总是觉得我什么什么都不会,什么什么都不该做。”
话完,她心底一颤。
她不是个喜欢到处倾述的性子,她觉得这些都是矫情,未曾想竟同贺迟胤讲了。
“兰铃她生气,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小结巴你可别忘心里去。”鱼娇娇略显急促又慌乱的补充道。
贺迟胤一直注视着她,自然将少女面上懊悔收入眼帘。
真可怜啊。
也真幸福。
金枝玉叶的小公主,还从未知晓这世上的黑暗。
她的整个世界全是周遭人所铸就,他们以保护为名,以爱为名困她于牢笼。
“鱼娇娇,她是婢女。”贺迟胤微抬手,将药粉抖在不规则的伤处,“一个婢女,不需要身为公主的你来为她说什么话的。”
鱼娇娇,初见明明嚣张跋扈的很。同贺迟胤记忆中遇到的那些公主、贵女无甚区别……然而越是接触相处,他越是知晓鱼娇娇是如何的女子。
她在乎她身边所有的人,上至父母,下至婢女宫仆……
鱼娇娇,此女并未觉得公主这身份是如何如何的尊贵,只顶多叫她染了些娇气和任性。
鱼娇娇眉目微蹙,反驳道:“兰铃才不仅是婢女,她可厉害了!”
说着,她朝贺迟胤身后扫了眼,刻意压低声骄傲道:“我同你讲,我可是见过她舞剑,我连那把剑在什么方位都辨不清……”
少女眸中晶亮,耀眼至极。
她同他,同皇城内所有人都不同。
“嗯,厉害。”贺迟胤出声附和道。
正因如此,鱼娇娇才会看到他这个人吧。
毕竟,这偌大皇城内谁都知晓他被邯殊放弃了,一个废物质子罢了……
局势微变,他这条命便是祭旗的存在。
也许是鱼姜,也许是邯殊,更有甚是饶疆来的人……
手腕伤口被药粉全面掩藏,鱼娇娇眉微蹙道:“下次,下次可不许再这般砸手了。”
气是真气,但伤口看着也实在可怖。
日后,说不定还会在他手腕上留疤,她有些难受。
同时,想到要在这如一捧新雪的手腕留下印记,她又生出些许隐秘欢喜来。
兰铃打了热水回来。
鱼娇娇接过她拎好的热帕子,小心的往贺迟胤伤口边沿擦拭起来,将那些顽固血痕一一清理干净。
对面没应声,鱼娇娇微抬眸瞪他,在贺迟胤一声“嗯好”中,她又才埋首,将手中布帛细致缠绕起来。
很快,手腕伤口算是处理稳妥。
望着那上的蝴蝶结,少女笑弯眼眸。
鱼娇娇略不放心的叮嘱道:“你可注意着点,夜间就寝可别压着了。”
望着少女眸中明晃晃的担忧,贺迟胤的心口一暖。
原来,这么点伤便能得到关怀的。
幼时,那些刻意致残也未得到的视线,在这刻终算是得到回应。
他的血,是那般脏。
鱼娇娇知晓后,还会毫无芥蒂的用手来触碰吗?
少年眉目微敛,是晦暗不清的贪妄。
夜色重,乌云流动,几个惊天闷雷乍然而起。
“兰铃,你去小厨房一趟。”在兰铃疑惑中,鱼娇娇微挑眉补充道:“去看看热汤好了没,好了同她一道送过来,赶紧去吧。”
兰铃临走前扫了眼贺迟胤,最后还是退下应了声是。
待兰铃出去后,鱼娇娇微俯身朝贺迟胤话悄悄般道:“兰桑那丫头可怕打雷了,这时候见到姐姐估计会安心些,在这偌大皇城里,难为她这般年纪小的宫婢了。”
“过些时日,我打算同父皇讲,想要他下令择选宫婢的年龄往后延延,你觉得如何?”
贺迟胤望着她眸中的征询意味,没忍住直言道:“那公主可曾想过,她们也许在皇城里还有一口饭吃。”
这般言辞下,鱼娇娇诧异的瞪大眸子,似还未从中了解到什么。
良久,少女才从不解中抬首,诚心发问道:“何出此言?贺迟胤你的意思是有许多人在皇城外会是吃不饱的吗?”
少女眸中惊诧,满是不可置信。
贺迟胤垂下眼,有些后悔上边的言辞。
皇城内的小公主,还未知晓世间疾苦。
是他生了贪妄,想要将她往下拉一拉。
她实在太干净了。
如冬日一捧新雪,惹眼诱惑着途径的人去往上踩一踩。
他微叹息一声,将言辞美化婉转说:“我是想着,在皇城内她们至少吃穿不愁,不入皇城的女子会早早嫁为人妇,早早生下孩子后又要为家中的财米油盐而忧虑。”
对于他这番言论,鱼娇娇略显吃惊的看向贺迟胤。
无论是在初见还是后来相处,她都觉得贺迟胤这性子是冷的,眼下这般话语从他口中出来,实在是有些怪异。
鱼娇娇拿起手,刻意双手鼓拍着出声道:“小结巴不错嘛,没曾想你还认真思虑过这些呢。”
对于这清脆的鼓掌声,贺迟垂眼避开对视,略显别扭反驳道:“才没认真想。”
相较他的别扭,鱼娇娇一向坦诚的很,少女会直勾勾的看着他,从口中道出真心夸赞,还会欣喜鼓掌……
种种此举,每每都让贺迟胤招架不住,总是别扭着反驳和下意识的拒绝。然,少年耳廓上是明晃晃的红霞,愈发滚烫的感知都无不述说着他的愉悦。
抚兮缓缓走了进来,很快将书案收拾回原样。
只是可惜了那方墨砚,底部浸染的血迹是回不了原样了。
鱼娇娇瞥见抚兮面上可惜,温婉一笑道:“没事,还能接着用呢。”
“你知晓你这一抬手,砸了多少银子下去吗?”鱼娇娇哼笑一声,眉目含娇朝贺迟胤望去,“小结巴,你可要记着,这方砚台你以后至少得还本宫三个!”
贺迟胤垂眸扫了眼那砚台,又才望向鱼娇娇,认真地应了声好。
接连闷雷,瓢泼大雨至。
鱼娇娇起身正准备出去瞧瞧时,兰铃姊妹回来了。
人未走近,菌菇的浓香先飘入了内殿。
这一晚行程实在密集,鱼娇娇早就感到些饿了。
她走去用膳的外殿乖乖做好,眼巴巴的瞅着兰桑从瓦罐中盛出一小碗,略显心急的用勺子搅拌起来。
“殿下,时辰不早了,我送贺公子回西殿吧。”抚兮朝鱼娇娇略俯身请示道。
鱼娇娇搁下银勺,扫了眼正微抬手臂走过来的贺迟胤,这才朝抚兮莞尔一笑道:“既都在,大家都盛一碗暖暖身子吧。”
在抚兮的欲言又止中,鱼娇娇抢先开口道:“待喝完,你再送他回去。”
在这话下,兰桑已然为过来的少年盛好一碗。
抚兮瞥了眼自觉坐好的贺迟胤,眉目微拧也不好再说什么。
在他们鱼姜民风开放,长公主等人养面首并不稀奇……但,她们皎月公主并未婚嫁不说,且还未及笄,这等夜留男子之事被有心人稍一传扬,恐会成为他人的茶余笑谈。
“这是往年晒干的菌菇,师傅掌控火候大火慢火熬制出来的,好喝吧?”鱼娇娇咽下一勺子,手中边搅拌边朝对面贺迟胤问道。
在少年的轻嗯声中,她又望向抚兮三人说:“你们三人也得要喝一碗,否则就本宫喝,岂不就我一个人长肉了。”
说是这般说的,少女眼睫儿微弯,接着满是欢喜的又送了一勺入口。
咽下后,鱼娇娇埋首看了眼胸前,很是郁闷叹气道:“好像又长肉了,真烦。”
少女声将落,对面贺迟胤便呛咳起来。
在鱼娇娇不解的抬眸注视下,随之而来的是少年那张瓷白的面皮愈发红了。
“我先走了。”贺迟胤搁下左手的勺子,略显慌乱的转身往外走。
鱼娇娇还未说什么,对方已经急匆匆的走出去了。
抚兮紧跟了上去,鱼娇娇也就没好再说什么,收回视线的她侧首朝兰桑嚷着:“小兰桑,你要多喝点,你得抓紧长长个子。”
外边,抚兮在去往西殿的长廊上追上贺迟胤。
少年微回首,眸子懒厌般微垂着道:“不用跟着我,回去吧。”
“贺公子,奴婢斗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说着,抚兮从福身的礼数中站起,微仰首看向少年。
贺迟胤这才回身。
少年眉目微掀着,俯视般的扫了眼她:“在下同你,并无当讲的意义。”
区区宫婢,都敢来他面前拦路了。
少年狭长凤眸微眯,自上而下的打量中浸满讥讽。
“贺公子,如你所见,我们殿下并不晓男女情.爱。”
抚兮站直身,微仰下颌直视对方接着说:“我们殿下,她赤诚至极。奴婢自小跟着望着她长大,在这皇城内,奴婢敢说除了公主殿下,没人会待见你。”
“奴婢听的是殿下的令,忠的也是殿下。但为防铸成大错,这事从奴婢口中进了上边任何人耳里,我知晓这对您和殿下来说都不是好事。”
“是以,抚兮斗胆,还请公子自重,质子您同皎月公主,本就云泥之别,还望行事上有些分寸。”
几句言辞虽软绵,里中却满是威胁和警告。
长廊上只余零星几盏灯笼还在顽强的尽责,其余早就因此前的狂风暴雨熄灭了。
贺迟胤长身而立,长睫微掩,眸中昏暗难辨。
沉默在蔓延,耳周是狂风在嘶吼。
对方这般俯视下,抚兮心口加速,昏暗视野加剧了她的忐忑不安。
到底是夜风寒吗,少年微俯视下,她竟开始感到脖颈发冷。
这种自上而下的俯视感,并非只身高上的压制,而是此人只这般站着俯视而来,就有那种漫天威压的嘲弄感,是那种对她整个人都可有可无的狂妄态度。
她在这刻,接连生出种微妙的危机感。
好似,这少年在下刹就能轻而易举的杀了她!
夜幕长廊上,伴随着一声略嘶哑的轻笑声,在对方的逼近下,抚兮略显难堪的倒退开半步。
虽只半步,抚兮知晓自己输的彻底。
她牙微咬,对先前追出来,再莽撞出声的行为感到彻底懊悔恨。
明明早就知晓的,眼前这少年绝非良善之辈。
偏生,心急则乱。
抚兮手指抠进手心,在心底无限祈求着对方能甩袖而去。
然,少年仍直勾勾的盯着她。
终于,贺迟胤上身微压过来,垂眼的眸子里滑过一抹戏谑道:“你说,你听的是她的令,忠的也是她?”
待细尝尽抚兮眼里慌乱,少年又才缓缓接着开口说:“就凭你,一个无用低贱奴婢,你也配?”
声落,少年极快的抽身,避她仿若是什么肮脏之物。紧接着,是一声嘲弄轻笑消散在夜色里。
夜越暗沉,一阵狂风呼啸而至,长廊上灯笼全数皆灭。
良久,长廊里抚兮才挪动僵冷的脚,竭力克制着微颤的唇齿,神情很是僵硬的折身而返。
作者有话要说:月底了,快快用要过期的营养液砸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