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尚书。”萧况逢回身。
“今日之事还望萧将军不要外传。”
“我知道。”
薛钊放下心,“至于将军之前问过薛某的提亲一事,我会问过自家小女,但也还望萧将军再三考虑。将军尚且年轻,将来大有所为,但与我家小女并非就是良配。”
“薛大人,”萧况逢面色认真,“萧某并非意气用事。”
薛钊的面色不大好看,神色微冷,“既然如此,那薛某也不再说什么了,来人,送萧将军回府。”
另一边。
薛云妙并不知晓父亲与萧况逢之间的事,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梦中回溯着过去的纷纷扰扰,总是会记起萧况逢临死前呼唤着她名字的场面,那些呢喃就好似针尖扎在她的心口处。
一下,又一下,疼得不敢喘息。
她一生循规蹈矩,克己复礼,即便是圣上赐婚让她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也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但在人生的最后,却做出了自己从未想过的大胆行径:下毒害死了自己的夫君。
这是她最出格,也最后悔的一件事。
若是她再看得明白一点,没有那么蠢到任由萧玉堂哄骗,也许……薛家和萧况逢都不会死了。
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如今既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何不好好把握。她尚有数百日去阻止灾祸的发生,那在这数百日里,就能有无数机会阻止萧玉堂动手。
即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拼死护住薛家,护住萧况逢。
翌日清晨,薛云妙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她睁开眼,一位青衣少女守在榻下。
“春鸢……”她的声音尚且有些嘶哑。
春鸢睡得很浅,一听到声迷迷糊糊地醒来,对上薛云妙的目光,呆了两瞬。
“小姐!您终于醒了!”她弹起来,“我这就去叫老爷和夫人!”
屋外传来匆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双华服夫妻紧着步子冲到榻边。看到他们脸上的担忧与沧桑,薛云妙喉咙一哽,泪水便如决堤般无法遏制。
妇人赵氏过来抱住她,两只手轻轻颤抖着,“荔娘可还有哪里疼吗?”
听到熟悉的乳名,薛云妙泪水更是止不住了。
她尚未出生时,娘亲最爱吃的便是荔枝,可荔枝珍贵,便是皇亲国戚也极少吃得,娘亲便给她取了乳名荔娘,视之可贵。
“娘…”她哑声,用力攥着妇人的衣衫。
薛家籍没后,她化作鬼魂,眼睁睁看着娘亲日渐消瘦,最终郁郁而终。她始终记得娘亲临死时,都在一声声地唤着她的乳名,抱着她的旧衣冠哭得声泪俱下。
她心中又恨,又痛,恨自己枉顾性命不忠不孝,痛不得化作人形抚慰娘亲。
可如今怀中热烘烘的,是娘亲最温暖柔软的体温。
她不敢表露出过多的悲伤,担心惹得父母忧虑,只能用动作紧紧地,更紧一些去抱住亲人。
“荔娘可是哪里还疼,爹爹去叫大夫来。”薛钊蹙着好看的长眉,轻声询问道。
薛云妙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张儒雅沉稳的面容。
“爹爹……”
她最敬重的爹爹,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跟前,薛云妙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并非虚幻。
她坐起来,有些滑稽地擦掉脸上的泪水,摇摇头,“爹爹,我没事,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对了,哥哥们呢?”
她注意到爹爹的身后只有春鸢,心中想起前世两位兄长的结局,心又忍不住提了起来。
“你大哥在书院呢,已经派下人去通知了,马上就能赶回来。”
“那二哥呢?”
“他……”
父亲冷哼一声,面色不悦,“谁知道那小子去哪鬼混了!成日不见踪影,连妹妹病了也不回来瞧一眼!”
看父亲这生气的模样,薛云妙反倒安心了。
她又哭又笑地,“爹爹,许是二哥忙呢,我身体没有大碍的。”
“就是你这妹妹惯得他无法无天了。”
“好了别说了。”娘亲开口,“女儿还病着呢,你少说些。想吃些什么,娘亲去给你做。”
“娘亲做的我都喜欢吃。”
她抱住妇人的胳膊,同时心中也更加笃定了要护住薛家的念头。
若她记得没错,现在这个时候恰好是她与萧况逢成婚三个月前,再过不久,圣上就会赐婚。上一世她没有任何反抗便嫁给了对方,以至招来萧玉堂的算计,那这一世她还要顺应圣命吗?
薛云妙心中思忖。
这时,屋外传来张管家的声音:“老爷,萧玉堂萧大人求见。”
听见“萧玉堂”三字,薛云妙的脸色霎然一白。
“让他到书房等我,我这就去。”薛钊道,随即看向薛云妙,“女儿,爹爹有事先过去了。”
……
薛钊推开门,身着青色官服的男子背对而立,闻声侧目转过来,目如秋波,情绪流转于眉眼之间,倒是很有风流书生的韵味。
他恭敬地朝薛钊一揖,“老师。”
“今日怎么忽然来了?”
“许久未曾拜访老师,今日忽然得空便来了。”
薛钊自小看着他长大,自是不信这些鬼话,“是为荔娘来的吧?”
萧玉堂眼睛眨了眨,被这么直接揭穿也不觉得害臊,失笑道:“学生惭愧,不知薛妹妹身子可还好?学生专程带了些难得的补药来,已经交给下人了。”
“你这心思用在事务上,如今可就不止是个吏部郎中了。”
“老师谬赞。”
虽嘴上训斥着,但薛钊心里对这个学生可比对萧况逢那厮要满意太多了。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兄弟,自小生在一处长在一处,这性格怎就如此天差地别呢?
薛钊心中暗自摇头,道:“荔娘刚醒没多久,如今已经无碍,不用太担心。”
接着两人又聊了些朝政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和最近的春闱以及南疆纷乱有关。
待萧玉堂走出书房,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阖上门,余光处瞥见一道清瘦身影在游廊尽头,眼底暗光微闪,缓缓抬头看去——
薛云妙穿着厚重的浅蓝披风,面色被衬得越发白皙病弱,脚步走得急促。
她在卧房里始终坐立不安,一想到爹爹要跟萧玉堂走近,心中就生出浓烈的恐慌,这才不顾春鸢的阻拦强硬跑了出来。
身后春鸢快步追上来:“小姐,您小心些……”
担忧的话说到一半,薛云妙忽然停住,春鸢抬眸,竟从那张温婉面容里看到了几分……畏惧?顺着薛云妙的目光望去,瞧见是萧玉堂,青袍玉面,宛若谪仙。
原来是因为萧大人才这么着急,可小姐怎么是这幅表情?
“春鸢。”
她尚未想明白,薛云妙的声音让她回神,“扶我过去。”
春鸢连忙抬手,可这一碰却惊住了。小姐藏在厚重衣衫下的手跟冰碴子似的冷得吓人,如同撞见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剧烈地颤抖着。她满心疑惑,但看小姐努力平静的神色,忍住了询问。
薛云妙被扶着走到萧玉堂跟前,她扫了眼爹爹书房的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薛妹妹是来寻老师的吗?”萧玉堂轻声,“老师就在书房内,可要我……”
“不用了。”
没等他说完,薛云妙出声打断,萧玉堂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萧……玉堂哥哥,来找爹爹有什么事吗?”
萧玉堂没多在意她刚刚打断自己的行为,轻声道:“只是碰巧路过便来看看,顺道给云妙妹妹送些补药。”
他说完浅笑,静静望着自己。
若换成曾经,她早已羞红了脸躲开目光,可只要想到将来爹爹的死会和眼前这人有关系,她就觉得冰寒恶心,胃里泛起作呕的欲望。
薛云妙勉强扯起一个笑容,“云妙身子已经无恙,劳烦玉堂哥哥挂怀,补药也不必了。”
“可…”
“天色不早了,玉堂哥哥早些回去吧。”
薛云妙快撑不住气力,想赶紧逃离,匆促道。
萧玉堂默了默,收起笑容一手背到身后,下巴轻抬起些角度,深邃平静的眼睛仔细端详着她。
那目光虽不强烈,却如丝线一般缚住她的脖颈,薛云妙被他看得背后发冷,掌心溢出了凉汗。
春鸢:“小姐……”
“咳咳!”薛云妙忽然用力咳嗽起来,用帕子遮住脸。她眼中含泪,苍白地面容望向萧玉堂,“玉堂哥哥若是再待久了,云妙怕这病染到你身上,爹爹该怪罪我了。”
说完这话,那压迫的目光转而一轻,叹笑:“云妙妹妹多虑了。”
“不过云妙妹妹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听他要走的意思,薛云妙刚松下一口气,又见他说,“对了,再过几日便是元宵灯会,不知云妙妹妹那日可有约了?”
“……我…”
“我与薛二弟约好当日同游赏灯,若云妙妹妹有意,不如一同前往吧。”
薛云妙想要拒绝的话憋回了口中。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萧玉堂和自己的亲人独处,爹爹尚且还能安心些,毕竟萧玉堂也不敢当众对爹爹怎么样,可二哥……想起二哥那顽劣的性子,指不定会被他拿去当剑使。
情急之下只得点头同意,可没过几瞬薛云妙忽然一怔。
元宵灯会?
若她前世的记忆没错,元宵灯会上京城会突发一场大火,导致数百人葬身于火海中,而萧况逢虽极力带人灭火,却也因此受了重伤,半月未醒。
她咬紧嘴唇。
糟了……要赶紧通知萧况逢才是。
她辞别萧玉堂回到卧房,命春鸢备纸研磨,可提起兔毫时,却迟迟不知如何开头。
便是她匿名派人将信送过去,以萧况逢那多疑的性子,又怎么会信这一张白纸黑字?
薛云妙忧虑地蹙着眉头,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她想得愈多,咳嗽起来,春鸢连忙递上暖手炉,替她拢紧衣裳,顺带问出心中的疑惑:“小姐,刚刚您怎么变得有些……以往您见到萧公子都格外欢喜的,眼里都藏不住笑。”
薛云妙捏着笔的手一停,轻声道:“以往是以往,以后不会了。”
“为何?”
“萧公子于我不是良人。”
“怎么会呢?萧公子多好啊。小姐你从前不是很喜欢萧公子吗?”
春鸢不懂。她并非不解情谊之人,从前小姐对萧公子的真心她都是亲眼见着的,可自从病了一场后,小姐却变得的沉稳了许多,也隐约的胆怯了许多。
“好了,以后莫要提了。”
薛云妙不愿回想起前世那些,扯开了话茬。
传信不行,她也不能直接过去坦白,若是……元宵灯会当日她能和萧况逢碰面,也许有机会扭转此局势。
薛云妙眼中一亮,提笔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