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府前院沸沸扬扬,后院却死寂无声。
离薛云妙失踪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出去寻的人马迟迟没有消息。
萧况逢站在姚远汀的屋子里,环顾四周。床榻上的被褥凌乱,地面有一滩血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样。
但他没有看见匕首。
薛洄给薛云妙留下的匕首还在,证明她还有自保的底牌。
不论血迹到底是她的还是姚远汀的,这点血量并不致死。但能在无声无息中将两人带走,可见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但他不认为此人是冲着薛云妙和姚远汀来的。
萧况逢转向屋外,前院大厅的方位。
喃喃:“姚徵……”
薛云妙是被一阵颠簸惊醒的。
但睁开眼,却看不到东西。
她的眼睛被人蒙住了,手脚也用麻绳捆着,嘴里塞了块臭气熏天的破布,发不出声。整个人似乎被塞在一辆马车里,身体随着马车起起伏伏地震荡。
她试着动了动手,很快又放弃了。刚被下过迷药的身子发软,手脚酸胀无力,连抬都抬不起来。
薛云妙回想起昏厥前。
竟一时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逃脱了姚远汀之手,还是该惊恐现在被绑架的处境。
这时前面传来谈话声。
薛云妙支起身体靠前,声音有些模糊,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关键词。
姚徵、字据、任务。
她还想再听更多,布帘忽然被人掀开,光透过黑布照进来,薛云妙下意识眨了眨眼。
“醒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
很阴柔。
嘴里的布被拽出,接着一个热乎的东西凑到她嘴边。
“给,包子。”
薛云妙抿紧嘴唇,把头偏过去。
男人哼笑一声,三两下将肉包子吃干净。
“为什么要抓我?”
大概是从他的语气听出敌意不大,薛云妙壮着胆子问道。
“没抓你。”
说罢,踢了一脚旁边还晕着的姚远汀,“你是顺带的,我们要抓的是姚远汀。”
姚远汀也被抓来了?
薛云妙心中一转,声音放柔,“公子,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将我放了?”
“不行。”他果断回绝,“你听了我的声音,日后定会认出我,你不能活。”
薛云妙哑口无言。
“到地方了!”
马车外有人喊。
男子应了声,朝薛云妙惋惜道:“刚刚那包子你就该吃,不然过会儿得饿肚子上路了。”
他说罢上来拽住薛云妙的胳膊往外拽。
下了马车。
她看不清脚下,一路被拉着进了什么地方。男子将她绑在柱子上,接着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丢了什么重物。
重物痛哼一声。
姚远汀被丢在她身侧不远处,估摸着是醒了,哼哼唧唧地发出痛叫。
男人不耐烦地随手拿了一块砖,往他后脑上一砸。咚一下,人又晕了过去。
“你说你砸他干嘛?”
又有人进来了,语气无奈,“你把他砸死了咱东西还咋拿?”
“祸害遗千年,有他爹罩着哪有那么容易死。”说完还是觉得不爽,抬起砖头又想砸。
被人快速拦住。
“行了,敢生出事端,小心你命根子赎不回来。”
“……妈的。”
不情愿地将砖头扔回去。
“那她什么时候处理?”
话间的矛头忽然就对准了薛云妙。
“查过来历吗?”那人问。
“不知道,在姚远汀屋里晕了,我就干脆一块带出来。”
薛云妙听见那人疲惫地叹了口气,朝自己走过来。
他摘掉薛云妙眼睛上的布。
光芒刺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面前两人皆是下人打扮,一个相貌老实敦厚,一个长着双翘尾的丹凤眼。
“姑娘,你和姚府是什么关系?”
薛云妙斟酌着,面上怯生生的:“姚远汀…他要强迫我,幸好得你们相救。”
丹凤眼“哈”一下尖笑。
“听见没,她还说咱救了她呢。”
“闭嘴。”老实人斥声。
丹凤眼安静下来,继续说:“姑娘,我们奉命行事不得不从,恐怕要委屈你一下了。”
他从瓶子里倒出两颗药。
“这药吞下去后身体就会失去知觉,不痛,众多死法里还算的上舒服。”把药塞进薛云妙手里,“你想明白了自己吃下去,我们就不逼你了。”
薛云妙:……
她攥着药丸,“两位大哥,非得如此吗?”
“能给你吃这药都不错了,咱那地方多的是人想吃吃不着呢。”
丹凤眼抱着胳膊,一脸不屑。
薛云妙现在进不得退不得,眼前两人摆明了不要留活口,除非她能带来利益。
他们绑了姚远汀,显然是冲着姚徵去的。且从二人对话和丹凤眼的姿态来看……薛云妙不得不想到太监。
思及此,心里更紧了几分。
无论是东厂还是司礼监的,这都不是好消息。
可太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到金陵,还绑了姚徵的儿子?
他们想从姚徵身上拿到什么?
“你还不赶紧吃!”
丹凤眼骂骂咧咧地催促。
薛云妙忍着不悦,“大哥,能问您件事吗?”
“不能!”
“……”才不管他说什么,薛云妙继续道,“你们和姚大人有仇吗?”
老实人盯着她,目光含着打量与探究,半晌:“姑娘最好不要奢望从我们口中套话。”
薛云妙摇头,“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说……若你们和姚大人有仇的话,那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
“哦?”丹凤眼挑眉。
“实不相瞒,我爹其实是镇江的丝绢大户,姚大人每年都跟我爹做生意。但今年他却不肯了,害的家中几万匹绢全砸手里卖不出去。”
那两人对视一眼。
“你爹叫什么?”
薛云妙回忆着李鸢给的名单,随便挑了个名字。
丹凤眼:“还真是……”
他拽着老实人到一边,二人低声谈论。
“这还能杀吗?”
“若是断了主子的财路,你我担当不起。此人不能死在你我手上。”
“那咋整?”
“事情结束后将她打晕丢进林子里,夜里野兽众多,必死无疑。”
“……行吧。”
他二人商量完,转回来,两颗药丸被抠搜地挖了回去。薛云妙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但好歹暂时保住了性命。
“不杀你也行,但是这段时间内不准说话,敢张嘴我就毒哑你。”
薛云妙用力点头。
他们说完便出去了,锁住了屋门,外头马声远去。
说是绑架,可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严重,否则怎会将他们随便扔在这里。
薛云妙满心怀疑。
她想起什么,曲其双腿,被绑在身后的手努力探向鞋子,指节泛青,非常努力才勉强碰到靴内的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还好,匕首还在。
她松了口气。
原以为哥哥给的东西不会用上,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最后的防身物。从刚刚他们的态度来看,短时间内自己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难保他们不会突然转变想法。
她更好奇的是这两人到底想做什么,直觉的,认为和萧况逢要查的事有关。
也许她还可以帮帮萧况逢。
思及此,她看向另一边昏迷不醒的男子。
……
姚远汀恍恍惚惚地醒来。
他的后脑被砸了两回,如同被车轮碾过头痛欲裂,躺过的地方还有一滩暗红的血迹。愣了两刻,尖叫声即将冲破喉咙,却在看到薛云妙时戛然而止。
“你这个贱人,是你!”
“你不如先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再说话。”
姚远汀看向周围,眼睛越瞪越大,嘴唇开始抖索,“这…这是哪儿?”
“不知道。”薛云妙语气冷静,“我们被绑了,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干,我——”
姚远汀声音熄火。
若说是仇家,他得罪的可能还真不少。
“他们会杀我吗……”
薛云妙心里翻一个白眼。
“想活命吗?”
姚远汀捣蒜点头。
她压低声音:“这些人我瞧是从京城来的,恐怕不是为你,而是为姚大人来。”
姚远汀下意识地重复念了“京城”二字,接着脸色肉眼可见得白起来,翕张嘴唇,却半个字都挤出来。
薛云妙拢眉:“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迅速反驳,心虚地低下头。
薛云妙也不逼他,道:“那我们就在这等死吧。”
说完就不再看他。
姚远汀煎熬地挣扎着。他确实知道点自己爹和京城那些人的事,可这种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别说他,整个姚家都会毁于一旦。
但是,但是……
他不想死啊!
“如果我告诉你,你,你有办法救我吗?”
薛云妙闭着眼睛,淡淡:“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她身上透着一种不寻常的镇定,好像这种意外在她预料之内,更让姚远汀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事实上,薛云妙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被冷汗打湿。
“那些人…是司礼监。”
薛云妙倏地睁开眼。
姚远汀吞吞吐吐道:“我爹以前说,如果我被京城人抓住,那肯定是司礼监派来的。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还说,”姚远汀一脸绝望,“如果司礼监出现在金陵,姚家就完了。”
……
与此同时,姚府。
姚徵刚同臬司衙门的其他几位大人喝完酒,寻了借口回到书房,手撑住墙,随手捞过一个花瓶忍不住呕吐起来。
酸水滚过喉咙,五脏六腑皆被酸苦和疲倦折磨。
姚徵和薛云妙失踪已过去三个时辰了。
但他一无所动,仿若什么都没发生,泰然自若地与宾客们饮酒寒暄。
直到这一刻。
天色将晚,姚府灯火通明。
书房昏暗无光。
姚徵用袖子擦干净嘴,嫌弃地啧了声,缓慢从花瓶里抬起头。
窗柩上倒映着树枝的影子,像一笔笔划下的墨痕,复杂重叠,分不清头尾。
屋外忽然传来“哒”一声。
很轻。
像是石子落地,又或是一个脚步。
姚徵恢复了些许清醒,推开门,狭长的走廊一片安静。
他拧眉,低头要关上门,却发现地上放着东西。
拾起一看。
是根血淋淋的断指——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出现在姚徵身后,寒气袭来,伴随冷漠的口吻:“姚大人,可有时间与在下聊聊?”
姚徵目光微微向下,看到腰间抵着的短刀,没有回头,在对方的动作下一步步退回屋里。
门悄声关上。
前院传来模糊的喧闹声,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萧况逢盯着姚徵的背影,他比自己预料中还要平静些。
“你是薛云妙身边的那个护卫?”
萧况逢:“是。”
姚徵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该猜出来你不是普通人,那天在教坊司的也是你吧。是专程来杀我的?”
他未免有些太从容了。
萧况逢升起狐疑,没有回答。
“杀我之前先打个商量。”姚徵点了点那柄短刀,“先擦一擦,我这人爱干净。”
“你不问我是谁派来的?”
“除了司礼监,还有谁会想要杀我。”他悠悠道,“你们派人绑了我儿子,不过就是想要那些账本和字据,可惜我给不了你们。东西已经被人偷走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萧况逢故意顺着他的话道:“被谁偷了?”
“不知道。许是内阁,许是锦衣卫。你们主子应该也知道,金陵这块地方是鱼脍,谁都想上来切两刀,我一个小小巡抚哪里有胆子查。”
“那你想活命吗?”
姚徵以为自己听错了,“司礼监出手,我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当然有。”
话毕,萧况逢将匕首收了起来,“我不是司礼监,更不是内阁和锦衣卫派来的。”
他摘下蒙住左眼的白布。
姚徵转过身,借黑暗中一点罅隙刺进的微光,瞥见那只如鬼火的异瞳。
他曾听闻。
京师萧家生有一子,异瞳降世,乃国之不祥。
然陛下力排众议将其留下,后来,此人成了战场上的不败将领。
“你是?”姚徵几乎发不出声音,“萧况逢……可你明明是兵部的人。”
“我是陛下的人。”萧况逢道。
姚徵面色怆然。
“陛下也知道金陵的事了……看来姚家是真的难逃此劫。”
“交出东西,或许还能保你一命。”
姚徵摇摇头,“不在我这,这话我没骗你,只有我儿子知道他在哪。”
萧况逢危险地眯眼。
果然听见姚徵道:“只有你救他,才能找到字据的下落。”
“你明知我不可能留他性命。”
“救他也是救薛云妙!”姚徵加重语气,“司礼监的人不可能放薛云妙平安回来,你身在京城,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们的行事风格。只这一次,你放远汀一条生路,若此后他再作奸犯科,你再杀他也不迟!”
见他还不答应,姚徵哀求道:“萧大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萧况逢闭眼。
“你打算怎么做?”
姚徵面露喜色,急声:“只等今夜,他们必会约我明日碰面。适时我孤身前往,还劳烦萧大人隐在暗处跟着,只要能找到远汀和薛小姐被关在何处,就有机会救他们。”
萧况逢沉吟:“好。”
……
接近后半夜。
姚徵果然收到了密信,约他翌日在金陵城外相见。
萧况逢得知消息后,回薛府筹备东西。
同一时间内,金陵城外的破屋里。
姚远汀战战兢兢了整日,长时间拉高警惕耗费了大半精力,天色一黑便疲惫地倒头睡下。
薛云妙却睡不着,靠着草堆,手一直握着靴内的匕首。
忽然,门被人踹开,先前那两人走进来。
薛云妙不动声色地松开手,闭眼装睡,然后就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一路颠簸不知要去哪里。
夜晚的林间寒气湿重,猛兽声此起彼伏,走了很长一段山路那两人才停下。
将她抬手一丢,捆紧手脚,便扬长而去。
等彻底听不到脚步声了,薛云妙缓慢睁开眼。
一截白骨映入眼帘!
她几乎失声,双手下意识用力地捂住嘴巴,浑身寒毛直立。
这是乱葬岗。
那两人把她丢在乱葬岗里想让她自生自灭!
薛云妙从未见过如此血腥肮脏的场景,原本白净整洁的鞋袜沾着不知是血水还是泥水,发髻散乱,苍白的小脸脏污不堪,腥臭味漫进鼻子和舌腔。
她想吐。
艰难地干呕,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难怪那两人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原来只是为了让她死在外面。
镇静……必须要镇静。
她强迫地安慰自己冷静下来,一边伸手去摸靴子里的匕首。指尖掐得泛着青白,死死地攥着刀柄,像握着最后一根悬于头顶救她性命的蛛丝。
狼声自不林间深处响起,每一声野兽嘶吼都能让她浑身一抖,手下割断绳子的动作愈发慌乱。
终于割断后。
她仓促站起来,朝着嘶吼声的反方向一路狂奔,不敢回头。
薛云妙一直跑,一直跑。
她的喉咙干哑,反上来一股血的腥苦,双脚在长时间奔跑下被露水打湿,沉甸甸地坠着,往下拽她的身子。可薛云妙一步都不敢停,以为只要自己闷着头往前冲就能离开这里。
她讨厌阴冷黑暗的地方,会让她想起死前的那几息里,身体逐渐被严寒替代的感觉。
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薛云妙用力咬着嘴唇,咬出鲜血来,叫自己清醒些。
理智被消耗殆尽后,身体只凭着本能再往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只知道这片林子广阔得仿佛没有尽头,无论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碰。
薛云妙被树枝绊倒,摔进泥地里。
头上发髻彻底散了,青丝凌乱地铺下来,遮住脸。
她一动不动地撑在泥地里,肩膀在抖,呜咽声极轻,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好可怕……
哥哥,萧况逢,
你们在哪里,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