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夫人悠悠转醒后,老相公的气也顺得差不多了,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个家宴。
宴后,老相公叫上了云鹤,陪自己回院子,随后遣散众人。
风雪交加的夜,天竟比墨黑,随行小厮中又添了人,加了两只灯笼,勉强看得清路。
院里早已经有小厮回来通传,见老相公回来,搬出了一柱香前就烧起,如今烧得正旺的炭盆。
云鹤小心翼翼地将祖父扶上椅子,将小厮们遣散后,见祖父欲言又止,他问:“翁翁可有事要吩咐孙儿?”
“鹤儿,你如今尚未及冠,老夫原本心里有意,打定主意让你当只逍遥野鹤。却没料到,你那通古知今、胸罗锦绣的已被授予将作监丞的五哥哥,竟溺于回府的江中,”老相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听着屋外的呼啸声,闭眼后又睁开,眼中溢出了悲伤,“是老夫让他趁朝堂上没有缺位的时候出去看看民生多艰。他是个好孩子,从小郎君到探花郎,一点没让老夫操过心。”
云鹤深知空白无力的言语安慰不了眼前的老人,他将手放在老人手上,只轻轻地唤他,“翁翁。”
“老夫不知你仲父是否会怨恨老夫,若老夫不让他出门,他便会好好的在家等着朝堂放缺。”
云鹤见祖父眼睛无神,似是在回忆往事,他瘦弱的身形看上去很是萧瑟,充满了悲凉之色。
云鹤将离得稍远的炭盆用脚带了过来。
才安慰道:“翁翁,二叔怎么会怪你。孙儿也知悉,五哥哥是最温润不过了。他对孙儿最好,每月都会给孙儿写信,还会附带一些文章的见解。只是,他那么有孝义的一个人,肯定不想看到祖父一直为他的逝去耿耿于怀,伤身伤神。”
老相公满脸慈爱地望着云鹤道:“鹤儿你啊说得对,只是老夫也到了这怀春伤秋的岁数了。如今时局不稳,依附萧相之势日增月盛,老夫本想收拾好这一切,再让你和介儿入庙堂,只是老夫这身子骨不行了。”
他顿了顿,眼中显出疲惫之色,神色复杂,才继续道:“你父亲和仲父,一个犹豫寡断,一个气性暴躁,只有你叔父性情稍微好些,但由于家事,他又不愿回京。只能待你和介儿入丹宸,到那时老夫这身担子也该卸下来了。”
云原缓缓想起身来,“到时候便也就辛苦你了,我替云家众人以及天下苍生向你道谢。”
云鹤一惊,惊祖父话锋一转,竟向他道起了谢。
他趁祖父缓缓起身,想向他拱手时,迅速扶住了祖父,跪下了。
屋内炭盆中炭火烧的通红,滚烫火热。窗口那儿,留了一条小缝通气,有些漏风,风助火势,炭火忽地更旺了,一串火苗从中窜出。
伴着烘热的气息,他脱口而出,他清冷之音一出便给燥热的火盆周围降了温度。
“翁翁您如此说,莫不是折煞孙儿,这都是孙儿应做的。”
云原见他如此,勉为其难地又坐了回去,伸出手想将他扶起。
他不起,继续道:
“翁翁,孙儿是云家子孙,自当以扶持家族为己责,匡世济民为己任。”
这番‘表忠心’之话,落在云原耳里,才使他今夜的郁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摸上自己那已花白的长须,脸色苍白却带笑容道:“快起来,我的乖孙。”
他见天色已过晚,从正厅到此已过了两盏茶时了。
他让小厮送云鹤回自己院子,又吩咐另一个去外面打听打听,大官人什么时候归家。
苏以言伴着一群人扶着老夫人从正厅回去后,见老夫人精神不太好,便各自告退了。
老夫人将子星给了她,做她的大丫头。
又操着语重心长的调子让她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般,不放心的对她嘱咐道,府里是她二外姑在管中馈,她院里的下人们都是她二外姑给她挑选的,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跟二娘子说便是了,来找她这个老太婆也是可以的。
苏以言见老夫人虽不知道她身份是假,却是以心疼爱她,她眼中盛满了笑意,对老夫人温声道了谢,让老夫人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她再过来请安。
姜氏在正厅时便被老夫人“赶”走了,现她便由谢氏带着往外走,谢氏让丫头扶着三小娘子回院子,也让两个儿媳自行回院。
她自己挽着苏以言踏进了夜色,将灯笼自己从丫头们手里抢了过来,吩咐丫头们跟在后面。
云府下人虽规矩,但她还是要去给她的姨甥女撑撑腰。
苏以言知她用意,心中一暖。
风呼啸而过,谢氏见她身形瑟缩,让苏以言提着镶金边琉璃灯笼,护着她帮她紧了斗篷,边缓缓走,又分出眼神看着她。
行至一分岔口上,苏以言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停了下来,伴着她进了亭子,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姨母。”
这亭子正好坐于风口上,朔风立马迎着她面而来,苏以言被冻得鼻头一红,眼中委屈再也憋不住,泪珠儿划拉成线般掉落。
旁的梅枝林里啪嗒啪嗒掉着雪堆,砸在地上,声音在静谧环境下无比清晰入耳,谢氏也惹得眼眶一红,答了她。
两人相顾无言。
云鹤从对面走来的时候就见小亭子似乎有人。
这条路通向府里四方,路边修了一个四方小亭,亭尖上铺满了白絮,亭周的梅花开得正盛,远远地便能感受到朔气裹挟着梅花清香味迎来。
云鹤走近一看,竟是今日刚到府上的表妹,和二娘子谢氏。
两人也没说话,气氛有些奇怪,轻声的啜泣传进他的耳里。
他走到亭子外,作了礼,道:“二叔母,表妹。”
谢氏见来了人,脸上写满了震惊,但已稍稍冷静了下来,冲着云鹤道:“是鹤儿啊,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苏以言见来人是七郎君,将头低了下去,瓮声瓮气地行礼道:“七哥哥。”
云鹤见她两如此,也没有探究的意思,只略微动了动眉头,“嗯”了一声当作是答苏以言的礼,才回答谢氏的问题道:“侄儿刚从祖父书房里出来,正要回自己院子。”
谢氏瞬间将悲伤的心绪压了下去,她忽地反应过来——
宴后,云鹤是跟着阿公走的,肯定是从阿公院子里出来。
急忙找补道:“我和阿南从阿婆那里出来,我打算将阿南在她院子里安顿好再回去,谁知道,闲话家常也聊到了伤心之事,抹了眼泪,让鹤儿见笑了。”
云鹤摇头,扫过低着头啜泣的表妹,眼里闪过一丝情绪,将眼移到地上时,缓缓客套道:“叔母和表妹应当以身体为重,若没别的事,侄儿先回自己院子了。”
待云鹤走后,苏以言的眼泪才缓缓止了下来,她心中忧虑着,以云鹤之智,遇上此事势必会多想。
一个没来过云府的表小姐为何与谢氏如此亲近。
她忙整理好仪容,红着眼,浅笑着问姨母:“姨母,七表哥他应当不会怀疑我身份吧。”
谢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应该不会,七郎看上去不是心机深沉之人。”
苏以言有些语塞,这个表哥,怎么看怎么像计深虑远之人。
能得老相公的喜爱称叹,此人定不是泛泛之辈,将来可能入主官场,接任老相公的担子。
况且从正厅那刻,他替她解了围,她便知,这个表哥的观察力与心细。
她心有琐事,担惊受怕的样子将谢氏吓了一跳,谢氏忙安慰她,说府上知她身份者也就三人。
和老相公说话之时,她没问出来那个困扰在心的问题,面对谢氏,她心下放松,立马问出了,铺垫道:“若我身份被暴露于云府,自然是没事,若被有心人知道了,整个云府都会受大牵连。”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跳,继续道:“姨母可知,为何老相公冒如此大的风险,将我以许家小娘子的身份接来,又可知,许家小娘子现在何处?”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纵使是下雪季,也感到嗓子发干,干咳了两下。
谢氏取下自己斗篷,又给她裹上一层,蹙着眉头回忆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阿公的用意,你父亲的信至府上时,我那时候食不下咽,你姨父正在宽慰我用午膳,你姨夫见是你家的信,立马拆开来看,
我只见他脸色突然一变,连碗里的汤都打倒了,拿着信大步踏出了门。”
“我见他大步走了,忙逮住来送信的小厮问,说是你家送来的信,我一时间也心急如焚。待你姨父回来时,我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中大惊,忙问他,他说,‘父亲明日会以祈禳天灾的名义上奏,倡议官家宽罪释恩,以此赦免苏家、谢家的死罪。但就算是铤而走险,也只能换一个出来,信上让将你的二姨甥女换出来。’我当时很是泼闹,问他,那另一个姨甥女呢,他说这是你父亲信上所书,若只能救一个,万望阿公将你救出来。”
“我原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阿言你了,心疼你要隐姓埋名的过此生,从锦绣窝里到了乡下农家。谁知阿公病了两个月后,突然和你姨父说,用表小姐的身份将你接进云府,养在我们身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