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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用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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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高悬,深院空寂,江稚梧目光落在围着冰鉴氤氲的水汽上,手中捏着青花小瓷瓶,怔怔出神。

“姑娘想什么呢?”

妙槿绕到她面前,“喊姑娘用饭也听不见。”

江稚梧摇摇头,显然提不起精神,“你和白娘先去用,我没胃口。”

妙槿以为江稚梧苦夏,便说要小厨房单做一碗消暑的冰镇绿豆汤来,踩着碎步又出去了。

房中又剩江稚梧一个,她挪步到窗边,远远看着对面那扇屏风,狸奴跳上凳子蹭她的腿,她伸手在狸奴头上摸了摸,神色复杂。

早上许鹤沉为她挡刀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

微蹙的眉间有一丝困惑,她清楚,雨霖舍之于自己是一棵救命稻草,自己之于雨霖舍却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存在,许鹤沉根本不必出手。

江稚梧想不通为什么。

但是就结果而言,他确是出手了,以受伤为代价。

若说一开始她对他是惧怕和敬畏,那么此刻又多了几分感激

握着瓷瓶的手紧了紧,她下定决心似的,来到澄心堂找花鸩。

往日里热闹的澄心堂此刻静悄悄的,院子里的枯树在骄阳下如一团浓烈的墨水虬结,花鸩正在树下一铲一铲的挖土,一半身子站在坑里,一半身子露在外头。

花鸩不需要回头便知她来了,拖长了声音喊道:“小五姐,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我埋个人。”

潮黑的土打在低矮木丛上,有种类似下雨的腥味。

江稚梧以为自己听错了:“埋人?什么人?”

“几个官差,”花鸩从坑里跳出来,“估计是那日危亦安将你抢回来时,那户人家报了官,这才让差役一路找了过来。”

江稚梧四下看了看,果然见树下一片阴翳处躺了差不多三五个黑蓝色的人形,花鸩拖着那些人的脚,一个个叠着填进刚挖好的坑,又把土一层层掩上。

那些尸体已经有些发硬,摔下去时发出砰砰闷响,接着便如石头一般,再也没有声息了。

江稚梧不禁面色发白,想起之前花鸩说要留下来看着她而不能随灵淙去江南,原来就是留下来提防着官兵找来吗。

一旁花鸩还如顽童般在那新掩上的土上头重重踩了几脚,抖着一身血腥气向她走来,他撩起池塘水洗了洗手,瞧出江稚梧欲言又止的样子,安慰道:“不妨事,这树下还有好多地方能埋呢,我每次都挖可深了。”

她倒不是担心没处埋的问题……

江稚梧扶额,又不敢过问雨霖舍的事情,只开口道:“杀这么多差役,不会引起朝廷的怀疑吗?”

官差不像普通百姓,岂能说杀就杀。

“还好还好,”花鸩倒完全没有江稚梧的担忧,“反正主子说过,只要不被抓到,不给雨霖舍留下把柄,杀了也就杀了。”

他跳过这茬,问道:“小五姐来找我有什么事?”

江稚梧一怔,想起来意,不再纠结官兵的事,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你可知许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要回来时就回来了,具体我也不知道。”

花鸩没有想到江稚梧是来打听许翎的踪迹,“你找主子?我这里有飞鸽,可以帮你送信。”

写信?江稚梧抿唇想了想,她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能说,摇头道:“不是什么急事,我先等等吧。”

说罢提裙走了。

之后的几日,她左等右等,许鹤沉却始终没有回来。

难道是赴约出了什么意外?

她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是赴谁的约要特意打扮得如此华丽,又为何几日不归,三伏天最是难耐,他的手伤还好吗?

他本就不常待在雨霖舍,一去三五天不回也是有的,江稚梧如此安慰着自己,一边捋着狸奴脊背顺滑的皮毛,往它嘴里丢了块儿肉干。

妙槿注意到江稚梧这些天一有闲时就坐在妆台前,以为她是不满意妆面,便每天变着花样的给她盘发、描眉画眼,然而自家姑娘却像入定了似的,不对镜自赏也不评判美丑,就静静看着珠帘愣神。

——

伏天的最后一日,下了场如注的暴雨,许翎在这个雨夜回到雨霖舍。

他没有再乘马车,而是一骑骏马一身蓑衣轻走,悄然归来,关门的瞬间,雨水冲刷马蹄的痕迹。

他周身肃杀,带着不散的寒意,褪下蓑衣便直往书房去。

刘管事大气也不敢出,紧紧在后面跟着。

“刺杀秦桑海不成反而被擒,他们是疯了吗。”

压低的声音中是难掩的怒气,许翎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在自己人身上栽跟头。

黑色衣袖上沾了雨水还湿淋淋的,手上纱布也沾了水,洇出浅红色的血迹,他没心思顾及,展开纸笔迅速写好一封密信:“让花鸩亲自去送,南疆他最熟悉。”

刘管事忙不迭收下,心中也不断犯嘀咕。

明明少主只是让段不灭和段不明给秦桑海运输粮草和铁马的人使绊子,再暗中把军中校尉能杀的全杀了,外无粮草铁马供应,内又无得力的人带队领兵,战事自然就打不成了。

这事难度不大,就是麻烦琐碎,所以才差遣他们二人一同前往,但是他们怎么会摸到太尉营帐去杀秦桑海的?

最倒霉的是不光没杀成,还被擒住一个,连在南晋的据点也被秦桑海倒着找了出来,埋伏了灵淙一手……

眼下段不厌和段不明一个落到了秦桑海手上一个不知所踪,灵淙被官兵所伤,躲到山中修整,一时间竟是折了大半的人进去。

今天白日危亦安来送信时,许翎的面色比现在还要让人胆寒十倍。

刘管事丝毫不敢怠慢,低着头急匆匆找花鸩去了。

江稚梧撑着油纸伞,正好和闷头赶路的刘管事遇上。

“许公子在里头吗”她问道。

刘管事只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嘴上远远地应了一声:“江姑娘回吧,少主这会儿应当不想见人。”

江稚梧看着刘管事背影匆匆,有些拿捏不定是否要敲门问问。

只怕现在若不进去,明日这人又不见了。

暴雨打在紧绷的伞面上,发出砰砰声。

她正犹豫着,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站在外头做什么?有事便进来。”

熟悉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冷静。

江稚梧心跳蓦得加速了,她只当自己是太紧张,随即收了伞,得了赦令般提步走到房中。

许翎回来的匆忙,这会儿房中只点了书案上一盏小油灯,昏昏亮着,豆大的烛火平稳、平静,在他脸上画出分明的明暗线条,神情疏淡。

房间不够亮,反倒给了江稚梧一些隐蔽的安全感,她在一个稍暗的角落站定,浅浅抬眸,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是因为换了身深色的衣服吗,她总觉得他和前几日不太一样了,有种拒人千里的默然。

若不是看他手上还缠着纱布,江稚梧简直要怀疑之前的事都是她的臆想,这样冷淡的一个人怎么会出手为她挡刀。

溶溶灯光下,许翎也看着她,等着她的来意。

江稚梧鼓了鼓勇气,上前一步,青花小瓷瓶从她手中滑出,轻轻搁置在桌上:“许公子的手伤还好吗?我这有一份可以消疤去痕的香膏,公子留着用。”

话落,她如蜗牛缩壳般退回到角落,保持一个让她不会心跳过快的安全距离。

室内一时静谧,灯油燃烧的白烟在二人之间飘散,如一道无形的隔断。

许翎眉毛一挑:“就为这事?”

江稚梧被他的反问噎了一息,她本来已经要睡下,却看到这房间亮灯,便想也没想立刻换了衣服赶来,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巴巴的反应有些刻意。

不过她确实只是想来送上这份香膏,便如实答道:“是。”

似是没有想到她的坦诚,许翎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江稚梧感受到许翎审视的目光,低了低头,解释道:“知道公子所用肯定都是上好的药膏,不过这类祛疤的玩意儿通常都是女子所用,公子身边恐怕没有人备着,所以才送来。”

许翎捏起瓷瓶,瓶口有使用过的痕迹,边缘挤出的膏体沾到了他指尖,温软滑腻。

那日她也伤着了,应当自己也涂过。

许翎微皱眉头,倒是头一回有人拿用过的东西送给自己。

不过,思及这道伤口颇深,若是留下疤痕,来日面对晏舟行不免又要一番找补。

这香膏确实对他有些用途。

“东西我收下了,若没有别的事就出去吧。”他道。

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喜色,就这么淡淡的。

江稚梧心里有种莫名的挫败感,仿佛有或没有这一趟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注意到他微微滴水的衣角,她斟酌了一番,还是再次开口道:“虽是夏时,冒着夜雨也容易寒气入体,公子记得换身干净衣衫,最好再煮杯热茶喝。”

说罢走到门前低头取伞。

松绾的乌黑长发落了几缕到肩上,顺着水袖散开。

许翎视线不自禁停留在她握着伞柄的手上,青红的痕迹比前些天看到的还要明显,应当这些天也都在苦练。

门外卷起一阵风,带着檐外密雨潲在少女身侧,她眉微微皱起,抬手将被风吹乱的浅发绕到耳后。

他看着她把伞举到外头,挡住不听话的风雨。

“那我走了。”

江稚梧侧过脸道别。

匀净的脸,挺秀的鼻,浓淡相宜的眉眼。

许翎想起适才她走进来时,虽然神色小心,但大抵还是轻松愉悦的,这会儿却有些消沉。

“我听白娘说,你学的不错。”

他忽然道。

江稚梧动作一顿,随后才反应过来,轻应一声。

“手既受了伤,便休息两日。”

许翎状似随意,“过几日跟我一起出趟门。”

江稚梧停下撑伞的动作:“去哪?”

“京城酒楼。”

酒楼?

江稚梧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瞳中写着丝丝诧异。

从前还在江家时,她常听人提起哪家的酒楼上了新酒,有什么好菜,却从未去过。

刚刚还恹恹的眉眼间顷刻添了丝兴味,少女声音如玉珠清脆:“可是要去吃饭?”

许翎颔首,嘴角弧度不自觉加深些许。

——

江稚梧走后不久,刘管事回到书房,对许翎说明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花鸩已经即刻动身了。

许翎点头,又叮嘱刘管事差人盯紧淮王在京城的动向,南晋出了岔子,但是京城的一切还是要按照计划进行。

他声音沉静,语调也松缓许多。

刘管事应下,看着许翎的目光有些疑惑,明明方才他走时少主还心情极差,这会儿看着倒是又恢复了往日里从容自若模样。

抬头看上桌子上多出来的青花小瓷瓶,刘管事眸光一动,心中有了猜测,但又惊诧着不敢相信,毕竟他跟在许翎身边多年,最清楚自家主子极难讨好的脾气。

不过,世事无绝对,少主不也破天荒的让他去置办女子的衣裳吗。

想到这里,脊背有些佝偻的老管事低声道:“少主之前安排的衣裳差不多要制好了,过几日就可以去取,只是不知道抬到雨霖舍后搁置在哪?”

许翎目光落到小巧的瓷瓶上,乌浓眼睫遮住了他眸色,让人无法窥探其中情绪。

“送到西苑去。”

他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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