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借旧作皇孙仙女姻缘错
薛放赶在天将将擦黑的时候回了宫。明德宫里已经掌了灯,嘉宁帝抬头扫他一眼,复垂下头去,朱笔笔尖轻轻点着手里的奏折,“姚疏怎么说?”
“大抵过了年就能还朝了。”薛放解下披风,从怀里摸出那本《松溪文集》搁在桌上,“孙儿此番特意去了姚家的藏书阁,还借来老师当年的文集研读。”
“朕知道,他没病。”嘉宁帝的朱笔顿了一下,面上似有愧色,“他是为着他孙子孙女的事情在怨朕。也罢……索性过完年,他的小女儿就该嫁去平郡王府了,到时记得提醒朕,再赐一份厚礼给平郡王府。”
薛放低头称是。不想嘉宁帝才说起姚疏的女儿,此刻顺带着又惦记起了他的婚事,“明年开春,姚松溪嫁女儿。等到初夏,你也该迎娶太孙妃了。黄家的野心恐怕不只一个太孙妃,你心中须得有数。你父亲太心软,莫要学他。”
他恭声应下,行礼告退,随手把披风团起来抱在怀里。果不其然,一出暖阁,他就又被迎面而来寒风吹得打了个冷颤。
太孙妃……薛放隐约记得,当时的人选中,好像也有姚疏的孙女。
不过他很快就自嘲地笑了:姚家的太孙妃人选八成是姚岚的女儿,再不济也是姚岚的庶兄姚岸的女儿,哪里轮得到那个从老家抱养的小姑娘。
至于姚岚的女儿……他皱着眉,试图回忆起她的样子,脑海中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倒也不怪薛放贵人多忘事,而是他和姚岚的女儿连照面都没打过几次。
依稀记得母妃说起过,姚疏在孙子女辈里最疼爱的就是小孙女,也就是姚岚的女儿。小姑娘娴静且聪慧,大学士亲自教她读书,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字。
母妃自父王病情加重后,终日忧思,甚是想念家中亲人。而她出身西南芸州,在京城举目无亲,唯有一个表姐张氏,嫁与吏部郎中姚岚为妻,她便不时召这位表姐入宫说些体己话。
又因为姚岚的女儿和小儿子同静安郡主年纪相仿,张氏也偶尔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入宫陪伴郡主玩耍。每逢张氏进宫,端庆宫里就难得多几分欢声笑语,母妃的眉目也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
薛放在被立为皇太孙之后,日日跟嘉宁帝学习处理朝政。后来干脆直接从端庆宫搬出来,住进了明德宫的西暖阁,只得空在每日早晚到端庆宫去问安。以是他竟然没能有机会,同姚家母子三人正式地见上一面。
他豁然开朗:当初母妃请皇爷爷给静安选郡主伴读,莫非心里钟意的就是姚岚的女儿?所以才会允许她表姐带着一双儿女时时入宫?
薛放眯起眼睛盯着着不远处经过的一列宫人。
给静安选伴读何需如此大张旗鼓,那些人精一样的太监宫女,早就放出风声去了。满朝文武表面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实则全都心下了然:要擢选的不是静安郡主的伴读,而是未来的太孙妃。
原本这也算得上喜事一桩,自去岁太子病倒,端庆宫里难得热闹起来。皇后病逝得早,太子妃又守在端庆宫为太子侍疾,后宫的大小事宜皆由太后打理。
太后是嘉宁帝生母黄淑妃的幺妹,在淑妃过世后入宫抚养嘉宁帝,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到底在后宫寂寞久了,就盼着子孙开枝散叶。
可后来发生的事,却是谁都意想不到的。
没过多久,姚岚的一双儿女就在端庆宫突发急症,暖阁里除姐弟二人之外,唯有一个服毒自尽的宫女。嘉宁帝震怒,当即封锁端庆宫,下令彻查所有和端庆宫有接触的宫人。
大理寺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多月,将此事最终归咎为,宫人赵氏过了出宫年龄却迟迟不得恩典,因而心怀怨怼,便在太子妃和静安郡主的糕点中动了手脚。
没想到恰逢姚岚的两个孩子进宫陪伴郡主,误食了被下毒的点心。
薛放记得,就是在嘉宁帝对此事盖棺定论后,他在明德宫门前遇到刚刚被召见过的姚疏。大学士的脸色还是如往日一般疏离,看不出悲喜。然而还没等他唤一句老师,姚疏就自顾自地朝他一揖,“见过皇太孙殿下,臣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姚疏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自说自话地从他面前告退。
端庆宫一案过后,嘉宁帝下令放宫女二百人还乡,以消除后宫的积怨。静安郡主以失德为由,自请在端庆宫内闭门思过。这么一来,伴读自然也就成了摆设,嘉宁帝顺势册封了擢选出来的黄姑娘为太孙妃,又下旨赐婚姚疏的小女儿为平郡王世子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嘉宁帝是不打算给姚家一个明白的交代了。就连薛放,也不敢轻易他面前提及此事。
姚家婉拒了太医院派去问诊的御医,从此缄口不提两个孩子的病情,姚疏更是在接了赐婚圣旨的第二天就称病不再上朝。嘉宁帝气得把姚岚从吏部叫到明德宫,却又指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而那位平日里笑脸迎人的姚郎中,冷着一张脸,跪在地砖上一言不发。
那时的薛放在一旁揣度姚岚的脸色,隐隐有了猜测:他的一双儿女,病情怕是不容乐观。
姚岚统共就只有两子一女,如今一下折了两个……
他于心不忍,私下寻了个知根知底的御医到跟前来。那御医愁着一张脸,回禀说当日是院判胡大人亲自诊病,圣上下令不得泄露半句,但瞧着胡大人面色极为难看,虽然二人性命暂时无虞,只怕也是蔓草难除。
其实他今日去探望姚疏,原本也想问候二人的病情,却又怕叫老师伤怀,临时作了罢。
他立在檐下想着旧事,身后有小太监匆匆赶来,双手奉上那本《松溪文集》,恭敬地道:“殿下方才落下此书,皇上命奴婢给您送来。”
恰在此时,姚府的藏书阁里,那位“梅花仙”正因为找不到文集而气闷。
月仙抱着胳膊站在书架前,得知是皇太孙殿下前来借书,一时间竟也没了脾气。只可惜了她辛辛苦苦誊写的文集,原想着祖父的旧书恐怕经不起自己时时翻阅,这才自己动手抄写、装订,甚至还做了许多批注……
怪不得会在梅园遇见他。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乍看上去倒也像个端方公子。只是这位殿下一看就是宫里娇宠惯了,闯入臣子家中的梅园遇到女眷,竟也不知回避,反而还在嘴角噙着笑意,不紧不慢地对着她瞧。
倘若没有先前端庆宫的事,月仙大抵是很愿意主动向他请个安的,兴许还会自告奋勇地为他引路。
可惜一切已成定局,自她坏了嗓子,开口讲话就成了人生中最残忍的事。
用力清清嗓子,单这么着根本听不出毛病,然而当她试着发声吐音,身边性子再好的侍女也会忍不住面露同情,家中亲人或别过脸去,或怜悯地望着她。月仙惧怕这样的目光,她才十岁,在他们眼里,却仿佛余生都注定要受这喉疾拖累,一辈子不得翻身。
学士府的姑娘,打小娇生惯养出一副执拗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甘心认命。长久用药,她难免也消沉惶恐,可是一想到阿栩还缠绵病榻,自己就连怨天尤人的资格也没有了。
阿栩是她的弟弟,姚岚的小儿子,亦是姚疏孙子女辈中的老幺。端庆宫的毒下得蹊跷,月仙坏了嗓子,阿栩却仿佛怎么也睡不够,每日只能清醒短短两盏茶的功夫,整个人虚弱得厉害,目前全靠勉强吞咽些流食维持着。
这毒怪异得很,就连院判大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月仙的外祖是杏林世家,母亲自幼跟着修习医术,便索性辞了御医,关起门来研究解毒之术。
外祖时常从芸州送药材入京,为了治好阿栩和月仙,几乎拿出了神农遍尝百草的劲头,可惜只有月仙稍稍有点起色,逐渐能讲出些完整的词句,声音依旧粗糙嘶哑得厉害,比起阿栩已然是好上太多。
绿莺捧了锦盒到她面前,月仙回过神来,仍觉十分苦恼:总不能去找皇太孙殿下把书要回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祖父亲手书写的那一本《松溪文集》,摊开在书案上。封面封底皆有多处破损,万幸内页字迹还算清晰。
捻起泛黄的书页,当年祖父孤身求学,生活清苦,这纸张如今摸起来真是薄如蝉翼……罢了,与其指望皇太孙早日还书,还不如自己重新抄写一本来得更快。
无奈天色太晚了,她从铁梨木四件柜中取了叠罗纹纸出来,又将一对白玉雕寒梅的镇纸压在上面。预备好了这些,明早也可以尽快上手誊抄。
绿莺静静地抱着斗篷候在一旁。
五姑娘自从伤了嗓子,就愈发不爱使唤屋里的侍女,平日里亲力亲为,只有遇到要紧的事才会写字条吩咐她们。可屋里识字的侍女太少,自己和红鸾两个近来都是一个跟在姑娘身边侍候,另一个替姑娘传话。
今天若不是红鸾吃坏了肚子,而自己被临时叫去帮忙收拾碧云居的客房,又怎么会害得五姑娘一个人在梅园里折花,甚至被皇太孙撞见。
绿莺帮月仙系上斗篷,忍不住劝道:“好姑娘,这样的事,万万不敢再有下一次了。明日眉州老家送年礼的人就该到了,姑娘即使只在后院走动,身边也切不可离了人的。”
月仙囫囵点头,从袖袋里掏出钥匙,就着绿莺手中的羊角灯,插进锁眼慢条斯理地转。藏书阁落锁是定规,一日也马虎不得。
她优哉游哉的模样可急坏了绿莺,“自从您这嗓子……”
旋钥匙的手猛然停住,绿莺知道犯了五姑娘的忌讳,但总好过叫她被口无遮拦的远亲戳心,“眉州那边打您的主意也不是一两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月仙:有些人借了书,却不说什么时候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