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皇家恩夫君宠皆非吾愿
姚疏好说歹说才把戴春风请到官帽椅上坐着,皇太孙专程遣人登门赔礼,可别是真的记挂上了月仙。念头绊住了心,人也笑得讪讪,“这可怎么敢当。”
朝槛外望望,人还没到。为官将近三十载,竟然因为家中孙女乱了阵脚,想想也是可笑。
没料到皇太孙是个较真的性子,按说叫月仙出来接赏赐也无妨,反正戴春风昨日又没跟在皇太孙身边。但既已当着殿下的面禀明了是抱养的姑娘,还是唤娟儿来更加稳妥。
平山院离得远,娟儿过来少说也得半炷香的功夫,姚疏掖着袖子道声有劳久候,“倘若公公还有其他要紧的差事,不妨由我转交。”
戴春风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是从小陪伴着皇太孙一起长大的。他此番正是得了薛放的吩咐,因坚持道:“殿下叮嘱,铜瓶务必亲自交到姚姑娘手上,多谢大学士一番好意。”
姚疏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在意。横竖戴春风也算半个御前的人,端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反叫他安心——如若这位公公满脸堆笑地来打听娟儿,那才是要坏菜!
姚娟匆匆抿了头上了妆,心里直犯嘀咕,喜儿更是一问三不知,光顾着高兴了。
抬手扶稳了鬓边的小花钗,姚娟推开侧间的门,却见月仙坐在明间里。
她愣愣地,“妹妹怎的来了?”
月仙一早就上平山院等着她,原想问问婚事可有转机。也因此得知了皇太孙亲赐铜瓶赔礼,祖父将错就错,派人来叫三姐姐代她谢恩。
初听到这个消息,她着实吃了一惊。那位殿下当时分明没有半点歉意,至少在他们两人面对面彼此打量的时候,他脸上可全无赧然之色。
当面拿架子不肯道歉,回宫睡了一觉倒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赔礼。
月仙完全没看出皇太孙的诚意,心说他可别是怕自己向祖父告状,回头传到嘉宁帝的耳朵里不好交代,这才紧赶慢赶来赐礼吧!
转念一想,皇太孙虽然人不讨喜,今日赔礼却正可以解三姐姐的燃眉之急。
二人梅园相遇,原本不宜声张,他偏偏派了贴身内监大张旗鼓地上门来。这份重视只需稍稍添油加醋,让族婶以为三姐姐入了皇太孙的眼,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母凭女贵的大好机会。如此一来,眉州的婚事即便不是直接婉拒,也会拖上好一阵子了——毕竟皇太孙大婚还要等到明年呢!
事不宜迟,她示意红鸾绿莺铺纸研墨,把心中想法一一写下,就等着姚娟梳洗打扮妥当。
月仙口不能言,侍女随身伺候笔墨是常事,红鸾有点闷闷不乐,“瞧您写得有鼻子有眼的,皇太孙殿下没准是真的动了心,您可好,还上赶着让——”
她立时收住了话头,不为别的,姚娟推开门出来了。
月仙没答话,仍旧平心静气地把素笺递了过去。
姚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是跟红鸾想到一块去了,“我原就纳闷呢……照这么说,皇太孙殿下岂非对妹妹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
确实,她和皇太孙大眼瞪小眼僵持了那么久,怎么不算是另眼相看。但是很遗憾,他们俩八成是谁也没看对眼,皇太孙不过是面上做做意思罢了。
三姐姐不懂,祖父根本不会把家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送进深宫,所以这赏赐谁去领都一样——皇太孙永远无从知晓,他的老师骗了他,干脆地,毫不犹豫地。
她偏头使了个眼色,绿莺立即伶俐地道:“三姑娘无需担心旁的,只是若错过这个良机,再要推拒眉州的婚事就难了,姑娘千万要想仔细。”
姚娟深吸一口气,将那素笺从头到尾复看了一遍,双手奉还给月仙,“五妹妹,你的恩情我一定记在心里。”她极郑重地对着月仙福了个礼,然后挺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往正院去了。
大约是扯谎骗人心有不安,月仙鬼使神差般,竟带着绿莺红鸾一路漫步到了梅园。这两日日头足,表层的积雪已然融化,耐不住夜间仍然寒冷,将雪水又凝结成冰。
是因为想起那个人才来了梅园,还是因为转到梅园又想起了那个人,月仙自己也说不清。
总之,皇太孙在打什么鬼主意,她是一点都不愿意去琢磨。只盼三姐姐顺顺当当领赏,韩氏叫天家富贵迷了眼蒙了心,扭头就把眉州知州家的婚事撂下。
月仙并未在梅园久留,估摸着前头大约已经谢完恩,祖父也将宣旨的天使好生送出了门,这才不紧不慢地往明照院走。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此事一出,明照院里定然少不了一场好戏,自己索性就当个女菩萨,帮三姐姐做足了这全套的戏。
红鸾被她先一步打发回去探看,现下正候在院门口,瞧见月仙和绿莺,一边福礼一边朝着堂屋挤眉弄眼。月仙被她逗得忍不住低头偷笑:韩氏果然上了钩,巴望着三姐姐去宫里攀高枝呢!
施施然进了堂屋,伴着银铃声响向母亲和韩氏行礼问安,月仙坐下来慢条斯理地饮茶,准备开始自己的表演。
谁说不能开口讲话就做不了戏呢?
韩氏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特特换了宝蓝圆领大襟长袄,外搭一件海棠红色的如意云纹厚比甲。女儿入宫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做母亲的已然先端足了皇亲国戚的架势。
皇太孙殿下这一番阵仗,叫张氏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明就里,却很快就有了对策:韩氏正春风得意,自己捧着就是,反正月仙是绝对不会再跟薛家人搅合在一起了,至于旁人,谁爱去谁去!
趁着韩氏端茶润喉的空档,她故作惊讶道:“这么说来,娟儿竟真有幸入了皇太孙殿下的眼?这真是天大的福气呀!只是眉州的婚事可怎么好?”
月仙也很给面子地瞪大双眼,嘴唇微张,期待又羡慕地等着韩氏开口。
韩氏将月仙母女歆羡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那叫一个舒爽。她偏要慢吞吞地搁下茶盏,将这二人的胃口吊足了,方才轻启朱唇,做作地道:“娟儿得了皇太孙殿下的恩赏,我这做娘亲的岂敢乱点鸳鸯?更何况,区区眉州知州,难道还敢同皇太孙抢人不成?”
成了!如此一来,等他们回到眉州,三姐姐同知州公子的亲事想必很快就会作罢。月仙眉眼俱笑,真心实意地为姚娟感到高兴。
韩氏并不知道先前郡主伴读擢选的内情,暗暗纳罕学士府怎么把月仙养得这般天真单纯:娟儿眼看着有了着落,她居然还有心思笑,也不知道担心一下自己的婚事。要是真有门好亲倒也罢了,她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就算是大学士的嫡亲孙女,恐怕也只有被人家挑剩下的份!
话说回来,五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瞧这眉眼,过几年想来也能出落得花容月貌。当真是可惜了。
韩氏打量着月仙的面容,心想:如今娟儿眼看着就有了好前程,若是能顺利入宫去,以后还少不得要仰仗京城姚家。若能哄得月仙和自己侄子亲上加亲,将来看在月仙的面子上,何愁娟儿无人照应?
“嫂嫂,上回跟你提起过的,我那娘家的侄子,也就是娟儿她表哥,可得尽快考虑呀!”她也不管月仙就坐在下首,一门心思想着尽快敲定此事。
月仙听得直发愣:自己女儿的鸳鸯点不得,点起旁人女儿的,倒是直截了当!
韩氏瞧她还迷迷瞪瞪,情急之下干脆携过月仙的手来,“多可人意的姑娘,等你三姐姐做了娘娘,再加上你祖父撑腰,嫁个踏实上进的夫君好好提携一番,何愁日子不美满?”
真没见过这么讨嫌的人。
她把手抽出来缩进袖笼,快步躲到母亲身侧,怒气滔天虽未明说,嘴唇已经撅的老高。
韩氏犹在劝说,“惹姑娘不高兴,是婶娘不好。但是话糙理不糙,五姑娘这样的病,日后主理内宅可不容易。哪个郎君不爱家里娘子莺声燕语……”
张氏脸色也阴沉下来,她的女儿,四岁开蒙描红,五岁能念诗书,六岁悬腕练字,七岁过目成诵,被大学士捧在手心里养大。跟着自己进宫去,太子妃一瞧见就不住地夸,直说连静安郡主都比她不如。
韩氏这无知村妇,居然觉得月仙只配嫁个身无长物的秀才?!
心中气闷,却不能当场发作,除了要顾及姚娟的脸面,更因为韩氏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她这一双儿女,如今可是京城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月仙虽说只是嗓子坏了,但能够恢复成什么样并不好说。她芸州娘家的哥哥专程上京来诊治过,当时就同她透了底:月仙能把话说流利就是最好了,至于嗓音语调,只能看造化。
看造化……她的女儿要是真有造化,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确如韩氏所说,月仙怕是不能嫁入高门的,纵有姚家支应,也难保夫君不生异心。门庭太低又过于委屈了女儿,还真是得从宗族亲戚里找,沾亲带故的人家才不致亏待她。
要找也是正经亲戚家的子侄,绝对轮不到这个攀亲都得拐上八道弯的秀才!
她半笑不笑地敷衍,“多谢弟妹关心了,月儿到底还小,二房她四姐姐还没说亲呢,做妹妹的总不好乱了次序,我们慢慢瞧着就是了。”
韩氏吃了闭门羹也不恼,五姑娘离及笄还有几年,嫂嫂心气高,这会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再等等也好,待侄子考下举人功名,届时进京应试春闱,正好名正言顺地来拜见姚疏和姚岚。
过几年五姑娘大了,看谁着急!韩氏敛了袖子,顺着她的话头起身告辞。而张氏满腹心事想着嘱托月仙,闻言只是虚应一声,连打发侍女送客都没顾得上。
月仙心里烦得很,自打她生病,家里上至祖母,下至院里的做粗活的仆妇,都在叹息亲事难说。每每见了自己便面露怜惜不忍,仿佛说不上一门好亲事,她的后半辈子就全完了。
母亲在唤她,月仙怏怏地抬眼望过去,果然,又是要说婚事。
“月儿别担心,”她强笑着安慰,“还不至于像你族婶所言,单凭你祖父在,夫家也万万不敢看轻了你。”
婚事婚事婚事……月仙烦躁地转着玉镯子,若今后只能仗着祖父的威望过活,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更别说祖父年岁渐高,她焉能靠祖父庇佑过一辈子?
母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父亲在吏部考满之后少不得再擢升,就是你哥哥,要是能尽早考出功名来,我也就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枞儿也不知怎么回事,偏读书缺点天赋。”她垂头叹气,“你和阿栩都是自小就聪明,可惜……”
可惜一个是姑娘家不能应考,另一个被姐姐连累,至今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月仙眼睛里漫起酸涩的潮意,阿栩原该无病无灾地长大,该死的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她真恨不能代替弟弟生病,好把亏欠阿栩的一并还上。
如果她能和阿栩换换,那该多好。阿栩还可以照常读书,反正喉疾慢慢调养总能缓解,而她呢,无知无觉地睡过去,也省的家里长辈们成日为婚事悬心。
上头两个哥哥资质平平,家人皆心知肚明,姚家孙子辈的指望多半只在阿栩。可如今……
如今阿栩中毒卧病,虽然暂且性命无虞,但康复如初却遥遥无期,几乎是断送了长辈们的希望。
没办法代替阿栩生病,大概就只能替他活着,方算是稍作弥补。
姚家不需要姚月仙,那她以后来做姚栩。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改得比较明显,写到后面觉得月仙那样重情重义的性格,对阿栩的歉意必然是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