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立长志报君黄金台上意】
皇上跟太皇太后之间的矛盾,早在六年前新帝登基时便人尽皆知。苗洞明得知皇上是从仁寿宫来,暗忖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但纵观今日经筵上姚栩失仪一事,皇上的心思叫人难以捉摸。
皇上没有治姚栩的罪,甚至还命人铺设地毯。可是自己分明瞧见,皇上脸色十分不悦。
苗洞明虽然善于察言观色,却也自知没有本事时时刻刻揣摩出皇上的心意。但他比旁人更聪明的地方在于,遇到圣心难测的情况,他从不擅自主张,也不干等圣裁,而是当机立断前来讨皇上示下。
这套作风在嘉宁帝执政期间就颇合先帝心意,而今上又是先帝一手带出来的,祖孙二人的执政风格也是几乎如出一辙,故而也令薛放十分受用。
皇上赐座,苗洞明只是躬身谢过,并未落座。他行事一向喜欢开门见山,此时也不例外,“今日经筵,姚栩御前失仪,臣以为应当改换他人担任展书官。”
怎么苗大人也变得如此古板了?还是说,因为是姚疏的孙子,他才斤斤计较?
“此事倒也没有苗卿所言那么严重。”薛放想起姚栩在经筵上的样子,嘴角不知不觉间微微勾起。姚栩当时趴在地上,居然先抬头怯怯地瞧了自己一眼。
薛放还在回味姚栩那个惊惶无措的眼神,苗洞明却又一次开口了。苗大人固执地认为姚栩本该因此受罚,圣上没有降罪已经是格外开恩,若再叫他继续担任展书官,恐怕难以令众人信服。
再袒护他一次好了。
“姚卿失仪,真要说起来,反而是朕的不是。”薛放对上苗洞明惊愕的神情,略带歉意地解释道:“是朕之前召姚卿闲谈,讲到兴头上忘了叫他起身,竟害得他跪了小半个时辰。”
“这……”苗洞明难得有失算的时候,自段鸿声离京之后,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再同人打过嘴仗了。面对皇上这个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蹩脚的说法,他一时间愣是没能找出反驳的理由。
既然皇上铁了心要维护姚栩,他又何必在这里作怪惹皇上不痛快。
薛放却意犹未尽,“苗大人正好给朕提了个醒,以后在经筵时便都为展书官铺设地毯吧。”
远在史馆的月仙虽然不知道皇上又一次加恩于展书官,但此刻光是同僚们的旁敲侧击的询问就已经让她应接不暇。这些人竟是直接把她堵在庑房门口,大有今日不说清缘由便不放她进去誊录的意思。
幸好有何良。
何编修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挤到姚栩身边来,口中不住地念叨着:“让一让啊各位,借光,借光!”
看着何良被人推来搡去的狼狈模样,月仙哭笑不得,“子善兄有要紧事找我?”
“那可不!”何良拔高了嗓门,看似只对着姚栩说话,实则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邱学士说了,明日清点所有人的誊录进度,若有未能按时完成的,一并记名上报内阁处置!”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立刻从姚栩转向了何良。
“何大人,这是真的?”
“为何我们没有听说此事?”
何良伸手拦着想要上前打探消息的誊录官们,朝着远处喊了一声:“叶修撰,你说呢?”
众人被何良几句话耍得团团转,当下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回头去寻叶颀的身影。
叶颀站在院子中央,于暮色四合中披了一身的夕照流光。他大约是没料到何良会喊他证实此事,闻言微怔了一下,才郑重地点点头,“确有其事。”
隔着人群,月仙看不到叶颀的脸,她只来得及感激地朝何良一笑,便趁乱钻进了庑房。其他人经何良、叶颀这一问一答,都担心起自己负责誊录的书稿,也顾不上再去追着姚栩问东问西,纷纷作鸟兽散了。
只剩下何良跟叶颀站在院中对望。何良径直走到叶颀面前,一副看破他心事的模样,笑问道:“竹修兄,是谁之前同我说,再也不想管‘道貌岸然之人’的事情了?如今可是有些口是心非啊。”
叶颀面露窘色,“子善莫要来打趣我了,我后来瞧出阿栩不是那种欺下媚上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袖手旁观。”
“那叶兄为何还要把这个好人让给我做?要不是你告诉我邱学士要检查誊录进度,我纵然再有心,也只能把阿栩从人群中硬拽出来罢了。”
“因为我知道子善不会独占功劳。”叶颀笑得腼腆,心中却暗道一声抱歉。
他对姚栩的心思,可远不如何良所言这般光明磊落。
叶颀原先对姚栩是既羡慕又忌惮,因为苗洞明一语道破他被点为状元的天机,对叶颀而言既是幸运,也是不幸。
幸运的是,他明白皇上是有心栽培他们这些寒门布衣的。皇上把自己提拔到一甲第一名,是对自己寄予着成为大彰下一个姚疏的厚望。这叫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潮澎湃,恨不得为大彰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不幸却是,叶颀也由此得知,若抛开家世出身,只论文章才学,他终究是逊于姚栩的。虽然旁人都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却莫名听不得别人再唤自己“状元郎”,尤其是当着姚栩的面。
即使姚栩看起来并不知道实情,叶颀也还是觉得,自己在姚栩面前始终是矮人一头的。
他不是贪图状元郎的名头。正因他身负皇恩得中状元,才铆着一股劲,想要堂堂正正地赢过姚栩。
皇上的选择没有错,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样能撑得起大彰的脊梁。
他一定会证明。
前几天休沐,叶颀被皇上一道口谕宣进宫的时候,整个人都激动不已——他早就听何良说起,皇上似乎在经筵结束后单独召见过姚栩,这份殊荣现在终于也轮到自己了!
皇上一开始倒当真是在跟自己闲谈。在听到自己回答说“家中世代务农,但从曾祖一辈便重视子孙读书”,皇上面带笑意,连连点头。
叶修撰陪着皇上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家常,终于等到皇上进入正题。皇上语气轻松,跟刚才问自己儿子年龄的时候别无二致,可他的问题却听得叶颀心惊胆战。
皇上问:“朕深感经筵讲读徒有形式而无内涵,朕每月耗费三个半日坐在文华殿,所学还不及日讲一次。若朕打算自明年起废止经筵,叶卿可有办法?”
饶是叶颀一向稳重,也没办法掩饰住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来皇上对经筵的看法,居然是华而不实、徒有其表。
叶颀盯住自己的靴子尖,仿佛答案就藏在靴子里似的。他脸上汗涔涔的,在这个紧张的节骨眼,他想起的人居然是姚栩。
叶颀很想知道,如果是姚栩,他会怎么回答皇上。
皇上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甚至善解人意地开解道:“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叶卿不必紧张。朕问得突然,你一时没有头绪也在所难免。”
“臣、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淡淡的日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柔和地笼住暖阁里的这对君臣。叶颀躬身跪在地上,惊觉原来入了秋以后,连日光也是凉的。
皇上抿着唇竟然在笑,叫他平身后又冷不丁地问道:“叶卿,朕想知道,你觉得朕要废除经筵,是对还是错呢?”
本以为刚才的问题已是极难回答,没想到还有更要人命的在等着他。叶颀真是后悔自己起身太早,还不如一直跪着呢。
“皇上天纵英明,圣心决断必然有臣等所领悟不到的深意。臣不敢妄议圣裁。”他选了个最稳妥的回答。
“只是……”叶颀深深揖下去,“兹事体大,臣请皇上三思!”
直到皇上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叶颀这才觉得三魂六魄重新归位,整个人也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在迈出暖阁时听到身后天子的一声轻叹:“一个两个都不赞成,罢了,罢了。”
一个两个?
还有谁也不赞成?
彼时的叶修撰只当皇上莫约还问了内阁的某位学士,今天瞧见姚栩展书摔倒后皇上送地毯的关切模样,他才突然间福至心灵,觉得那个人没准就是姚栩。
他越来越看不懂姚栩了。
誊录官怠工的时候,姚栩不仅自己不闻不问,还叫他也少管闲事,竟有些觉得他不识时务的意思。
而那日在明德宫,他看得出来,皇上虽然听了自己的劝,但心里还是因为没有人赞同废除经筵而感到不舒坦的。
姚栩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这样识时务的一个人,居然也会逆着皇上的心意进谏?
还是说,正因为有家世背景为姚栩撑腰,他才能无所忌惮地对着皇上畅所欲言?
还有何良,为什么姚栩日日在史馆里装聋作哑躲清闲,他却依然信誓旦旦地为了姚栩跟自己争论起来,坚称姚栩不是那种只求独善其身的人?
今日姚栩御前失仪,叶颀满以为皇上必然不会再眷顾于他,却没想到姚栩不但全身而退,还成了史馆众人新一轮追捧的对象——单看方才多少人追着他打听就知道了。
不过倒也不必太在意,姚栩根本就是在“人仗毯势”。而史馆里这些人,也只是如蝇逐臭而已。
姚栩最好一直在翰林院里默默无闻,而他叶颀一定会毫无保留、兢兢业业地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学识才干。等到三年后的考核,他会叫皇上知道,姚栩和叶颀,到底谁能够担负得起,天子对大彰的希冀。
叶颀很难去解释他为何偏偏对姚栩抱有如此强烈的胜负欲,但他已经察觉到,真正想把自己和姚栩放在一起比较的人,其实是皇上。
如今的自己正像是当年初出茅庐金榜题名的姚疏,姚栩年少沉静,反而更像现在的姚大学士。
皇上大约也不希望下一个姚疏还出自姚家吧?
叶颀攥紧了衣袖,他确信,自己没有猜错。
作者有话要说:苗洞明:皇上你舅宠他爸!
叶颀:姚栩,三年之后决胜负吧!
月仙:不是,我没说要和你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