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沅从一旁的药匣中拿出药瓶,将床尾边放的杌凳搬了过来,坐下,打开白玉药瓶的盖子。
她回头见苏衡并没动作,便歪了下头,眨眨眼睛,用眼神示意他。
苏衡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变得更加柔和,右手将左侧宽大的衣袖掀起,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因着被雨淋过,伤口边缘都泛着白,血肉粘连在衣丝上。衣袖掀起时,伤口被拉扯到,已经勉强止住的血涌得更加猛烈。
应是极疼的,可他面色不变,只有唇色因着失血过多,略微苍白些。
见此,颜沅心下一滞,刚开始还感到有些局促,毕竟除了兄长,她并未与旁的男子有过如此亲近的接触 。
加之,此时两人距离极近,她看清了苏衡的手。
与她兄长不同。
她兄长一介书生,不通武,手秀气温润,而苏衡的手虽亦是修长,可指节却带着一层薄茧子,手背上的青筋也很是明显,一瞧便是精通骑射之人。
可绥都内并没有人提及此事,就连每日将苏衡挂在嘴边夸赞的老夫人,也只说苏衡□□,博学洽闻。
淡淡的疑窦很快就被对伤势的担忧压下……怪不得表哥默许了她来上药,这样的伤明显是他自己弄不了的。
颜沅小心地低下头,在干净的纱布倒上了消毒的烈酒,一点一点地在伤口上沾过。
察觉到手臂上的青筋略微颤抖几下,颜沅动作更轻了,却愈发细致。她知道表哥定是能忍痛的人,所以并未出声,而是将伤口各处都擦拭了一遍。
随后,她挖过药膏敷在伤口表面,学着青黛给她上药那样厚厚地涂抹着,下手的动作顿了下,她又用指腹将药膏缓缓揉开。
烛芯“噼啪”一声爆了个响,暖色的光在她脸上恍然跳动一下,鸦青长睫低垂着,偶然眼中露出潋滟认真的光,是在看着他的伤口,柔婉且专注。
温柔的轻抚,辛辣的药膏敷在伤口上带着灼烧感,很疼很痛,但也止不住她触碰自己那瞬间,从手臂处升起的痒意。
苏衡喉间微动,低头看着颜沅,她的青丝不像旁人那般直顺,反而带着点微微的卷曲,往日出门在外梳起来不显,如今成日呆在屋子里便随意了些,简单束起来时格外明显。
“表哥,你怎么总受伤啊?”
苏衡发散的思绪被拉回,见少女微微仰起头,眸子里闪着稀碎温润的光,说话的调子软得很,面容认真,直直望着他,他心跳倏地重重一跳。
少女却接着说,“表哥你这样……外祖母会心疼的啊。”
“要小心哦。”
他垂眸看着一双小巧细腻的手拿起细布把他的伤口团团围住,不松不紧,既不会勒到伤口,也不会松垮的掉下来。
在打结时,颜沅换了许多种方法,却都绑不起来,最后只能系了个蝴蝶结。
似乎是感受到苏衡的目光,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只会这个了,等竹笙带着大夫回来,再给表哥重新包扎吧。”
“如今……先凑合一下吧。”
“好。”自手臂细微处起,有种暖流涌开,最后汇聚在苏衡心口。
他也从未与异性这般相处过,纵使是母亲,自他有记忆起,也未如此细致温柔地对待过他。
他的目光停在了颜沅身上,她虽爱玩闹,却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正收拾着上药的一溜儿物件,将其放回药箱,摆放整齐,最后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
走出门前,颜沅又将头探了回来,补充道:“表哥好好休息。”
苏衡应下了,透过窗子看着少女执起油纸伞,整张小脸都被伞沿盖住,慢慢走回了房。
安国公府,四喜堂内。
天气须臾便凉了下来,即使是晌午也不复往日的闷热,苏老夫人索性便吩咐下去,将雕窗一直敞着,一阵一阵的风涌进来,心旷神怡,很是凉爽。
和爽利的天气不同,苏老夫人心中却有些烦意,青州离绥都这么近,来回都算上,也就是一两日的车程。再怎么耽误,十天也够了。
苏衡和颜沅这俩孩子竟然去了一个月还没回来。
这让她心中隐隐后悔当初让苏衡把颜沅带上的决定。
那时她想着毕竟是一家人,既然苏衡也要去青州的话,路上顺便照看一下颜沅就可以了,两人到青州目的不同,也呆不到一处去。
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这俩人一直没回来,这要是在外面闹出什么事来,可怎么办啊。
就温庆公主那个眼高于顶的性子,绝不可能接受颜沅这样的身份当她儿媳妇。自家女儿呢,也不是省油的灯,绝不可能让养大的女儿给人家做妾。
常嬷嬷端着已经放凉的玉带羹走了进来,主仆二人相处多年,瞧着苏老夫人忧愁的模样,她便知道其在想些什么。
她将羹汤递过去,试探性地问:“夫人在担心世子和表姑娘?”
苏老夫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慢慢喝了起来,并未言语。
常嬷嬷知道自己猜准了,便接着说:“表姑娘不是隔几日就送回来一封信吗。上封信好像是在三日前到的,说世子的事已经解决完了,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回来。”
苏老夫人眉头却还在皱着,面色并未缓和。
常嬷嬷不禁失笑,孩子在外,不归家是放不下心的,全往最坏的方面打算,她便想上前接着劝慰几番。
外面却突然传来喧喧嚷嚷的声音,令夏在窗外大声嚷了一句,“老夫人,世子和表姑娘回来啦!”
苏老夫人眉目顿时转晴,激动地站起身来。常嬷嬷顺势接过那碗刚喝了两口的玉带羹,随意放置在一旁,等着小丫鬟端下去。
常嬷嬷扶着苏老夫人走出卧房,到了正堂去接这两位不省心的小祖宗。
穿着柳青色芙蓉素面羽纱裙的小娘子脚步飞快,进门喊了声,“外祖母!”便扑进了苏老夫人怀里。
苏老夫人“诶呦”一声,满脸笑意,拉过颜沅,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随后皱着眉道:“怎么瘦了些?”
常嬷嬷在一旁也笑着,心中感叹果然感情还要处起来才有,若说最开始老夫人对表姑娘的怜惜只是因为这是姑奶奶养大的女儿,如今这祖孙二人倒是真生出些亲情来。
话音刚落,苏衡便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今日一身玄色素面云纹的衣衫,苏老夫人又仔细地看了看苏衡,发现这两人都瘦了些。
她便对苏衡哀怨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颜沅刚想澄清,若不是为了顾及受惊需要静养的她,表哥大概早就回绥都了,“是因为——”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苏衡打断,他向苏老夫人先行了个礼,随后轻轻笑道:“因为孙儿的事,才连着表妹耽误在了青州,没能早日回来陪祖母。”
在颜沅的搀扶下,苏老夫人来到上座坐下,只看了苏衡一眼,便再未追问。
苏衡忙的都是和东宫有关的事,她这个妇道人家也插不上话,向来是不管这些的。
“外祖母,给。”颜沅从袖中拿出一把精巧的团扇递给了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接过,见上面绣着松鹤仙桃图,绣工精巧出神入化,那白鹤微微抬头的神态都生动极了,针脚细腻入神,在光线照耀下还泛着一层灿然的光。
纵使苏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了各式各样的好东西,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团扇绝对是上品。
见苏老夫人感兴趣,颜沅便以此为引子,将一路上的经历将与她听,只不过略掉了惊险时分,藏了她被绑架和苏衡受伤的事,以免说完后老夫人担心。
祖孙几人坐在正堂闲谈着,小丫鬟送来了一趟又一趟的茶水糕点。
约莫着过了两盏茶,颜沅才讲完,大约是话本子看多了,她讲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苏老夫人被带入进去,听得很是入迷。
此时,颜沅讲完了,苏老夫人却还沉浸在青州事中,跟一旁的常嬷嬷痛斥着陈邻的无情,说罢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团扇,夸赞起赵贞娘的手艺,叹曰果然女子还是要嫁对人才好。
言语间,颜沅乖顺地坐在老夫人旁边的椅子上喝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飘到了苏衡身上,苏衡也望向她。
她看了眼老夫人,然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不该说的真的什么都没说。
见此,苏衡嘴角勾起弧度,看着她的目光并未移开,点点头,表示她说得不错。
收到表哥的嘉奖,颜沅心里也高兴了些,回过头来重新加入了老夫人和常嬷嬷的话头,将老夫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苏老夫人连原本打算问她一个姑娘家在外这么久做了什么事都忘了,被忽悠地说女子还是应多出门涨涨见识,择婿也应慎之又慎。
颜沅对这个观点十分赞同,又顺便争取了明日出府的机会。
这次苏老夫人应得很是爽快,只叫颜沅多带些护卫去,在外面遇到什么新鲜事回来再给她讲一讲。对于久居后宅的老夫人来说,听听外面的事也算乏味生活中的点缀。
颜沅笑得像是偷了糖般,连连答应下来,心中已经盘算起了明日的行程。
待老夫人倦了之后,苏衡和颜沅一同请安告退,回去时,两人也是同路。
苏衡依旧少言,不过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尴尬了,来回搭着话说。
到昭雪居门前,苏衡对着颜沅说了一句,“表妹,倒有说书的天分。”
告别后,苏衡便离去了。只留下呆愣愣的颜沅站在天女树前还未走进去,她喊了下身边的青黛,“青黛,表哥刚才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呃……”青黛犹豫了一会,“应该……是的吧。”
有些恍惚的颜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