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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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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之峋最后还是没有折返回去,将那个包裹重新投放到四楼。

离开早餐店,他直接去了医院。

掐点到的科室,上午没什么手术,科室里满满当当的人,时不时有交谈声传来。

看了近两小时的文献资料和手术图谱,宴之峋起身,跟在黄圣华后面,查完房差不多到饭点,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朝着两个方向走去,这餐宴之峋照旧用吐司面包搭配糖浆应付。

黄圣华在他之前回了科室,护士站的何倩也在,就坐在黄圣华身边,旁若无人地调着情。

宴之峋对何倩没什么好印象,面无表情地从他俩身侧路过,刚坐下,就听见何倩掐着嗓子说:“你们男人就喜欢那种前凸后翘的,你说是不是啊,宴医生。”

宴之峋敲击键盘的手一顿,好半会才抬起头,“你想让我说什么?”

如此直接的反问,让何倩愣了一下,片刻听见他不疾不徐地接上:“我也喜欢前凸后翘的,还是安慰你胸小随你爸也挺好?”

空气迅速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不到两秒,响起隐忍克制的笑声。

黄圣华倒是很给面子地没有笑出声,但抽搐的嘴角证实他忍得有多辛苦。

何倩脸色相当难看,细长的柳叶眉拧成了波浪,久久回不到松弛状态。

这些细节宴之峋都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不想浪费心神去注意,他眼里的男女是平等的,也因此他的毒舌总会平等地攻击到让他看不顺眼的每一个人。

他懒懒抬眼,瞅着黄圣华一副憋笑时下巴堆出几层游泳圈的模样,嘲讽地扯了扯唇角,“你是真能吃,这才当医生几年,就把自己吃得脑满肠肥的。”

一语双关。

黄圣华想起上午和宴之峋一起查房时,患者当着宴之峋的面塞给自己一叠红包,他没敛住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转瞬得到宴之峋蔑视的神情。

这段记忆导致黄圣华现在想争辩反驳,顿时又觉底气不足,只能悻悻然拉着何倩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主任许国雄后脚进来,带来几个消息。

一个是医院提供的宿舍要统一重新翻修,这段时间会安排医护人员住到附近的酒店。

说完,许国雄问宴之峋有没有入住的打算。

宴之峋沉默两秒,拒绝了。

许国雄没再多说,跳到下一个话题:“手术室要引进一批新设备,听说是申城主院新院长批准的。”

宴之峋原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许国雄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他才想起就在他被“遣送”到桐楼的第二周,宴瑞林当上了新院长。

宴之峋侧过身,避开了众人似是而非的目光。

一直到下班,宴之峋都没有接到老高家的电话,料想言出又被他母亲接走了,回到风南巷时,也就没有特地经过早餐店。

放在桌上的包裹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贴在三楼卧室门口的便条证实了他“东西被主人拿走了”的猜测。

【尊敬的三楼“非苟”住户,快递我已收到,在这里由衷地感谢您……不过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请您直接将包裹放到四楼楼梯口。——四楼哭女士留】

“……”

宴之峋将便签扯下,扔到垃圾桶里,洗完澡没一会工夫,收到宴临樾消息,告诉他过几天他会来趟桐楼。

宴之峋没回消息。

三天后,他在桐楼中心酒店见到了宴临樾,西装革履,一副社会精英做派。

反观自己,穿得似乎过分随意了。

大学时期,他跟在宴瑞林和宴临樾身后,出席过不少重要社交场合,穿正装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比起端端正正地在领口别上一个温莎结,他更爱打领带,但他从来不肯好好打,他会故意将纽扣敞开几粒,露出平直的锁骨和胸前一小片白皙的肌肤,至于领带,他会保持着半挂在脖颈上的姿态,然后闲庭信步地走到言笑跟前。

有时候言笑在忙,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出去给他,他就矮下身体,右臂撑在书桌上,形成一种半包围的攻势,领带在半空轻晃,不断剐蹭着她的手背,直到引来她的注视,他才停下幼稚的行为。

言笑托着下巴看他,“我当是谁?原来又是花孔雀开屏啦。”

宴之峋当作没听到她的埋汰,站直,声音有些模糊:“你替我打。”

言笑叹了声气,也起身。

她的手指很灵活,没几秒结扣成形,趁他毫无防备之际,倏然扯出领带一端,他的头被迫往下低了几分。

他怀疑刚才有那么一霎,她是真的因不耐烦想要勒死他。

他一露出皱眉的反应,她就变了副嘴脸,妖精一般,勾起明艳的笑容,双手环住他后颈,踮脚吻上他的唇。

心脏不安分地狂跳,明面上他还是做出一副不太满意的反应,“口红蹭我嘴上了。”

“你心里明明在偷着乐。”她也不满。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已经蹭上了,你可以蹭得再厉害点。”

……

回忆中断,宴之峋抬手拽了拽领口,突然定住,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打底是件高领毛衣。

宴临樾淡淡看他,“脖子不舒服?”

宴之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见到你,喉咙就痛。”

“看来病得不轻,自己找个时间好好看看。”

“你不在我面前晃,自然药到病除。”

循例互呛一波后,宴之峋才拐入正题,“来桐楼是谁的主意?宴院长还是你?”

宴临樾:“我的。”

“给医院送的这批医疗设备和物资,也是你一个人的决定?”

“我说话还没这么有分量。”宴临樾说,“用了些话术,才说服了爸,不过你也知道他的性格,他不会做无用功,要是投入的这些资金,对于提升他在医院的形象和地位没有太大作用,他会不留情面地找到理由收回。”

宴之峋并不关心宴瑞林的后续决定,他目前最在意的是宴临樾会做出此番举动的缘由,“你把医疗器械引到这里,为了什么?让我在桐楼落户,替你们做好地区发展工作?”

宴临樾笑了声,口吻不乏嘲讽之意:“你想太多了,现在的你,还承受不了这么重的担子。”

宴临樾的日常,逃不开写调研、做手术两项,熬夜更是他的常态,这表现在他眼下两团不容忽视的青黑上,但他的精神看上去还是很充沛,瞳仁呈现成漂亮的棕色,深邃却空净。

和他圆滑的性格有所出入,但在某些方面,他又极其正直,除非特殊情况,他不屑,也从不说谎。

宴之峋信了他的说辞,“不管你们打算怎么支配我,这地方我都不会留太久。”

“这个难说。”

宴之峋皱了下眉,朝一侧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

宴临樾轻笑着说:“没准以后你还要求着我们让你留在这。”

宴之峋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骨子里是个不安于平淡的人,更不会容忍自己被困囿于这一方逼仄天地中。

宴临樾淡淡说:“是吗?我倒看你适应得很好。”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让宴之峋心里警铃大作。

他还记得言笑说过,偏远乡镇这种地方,你越适应,就越逃不出。

看来他得在彻底接受这里的一切前,找到重回申城的办法。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整顿饭。

这也是宴之峋来到桐楼后,味蕾体验感最好的一顿,不可否认,和宴临樾单独用餐,远比一家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要舒适得多,至少不用三两口下去胃就开始绞痛到难以忍受。

饭后宴临樾提出要送宴之峋回风南巷,被宴之峋拒绝:“你这辆车太惹眼,我怕被人当成动物园的猴子看。”

宴临樾没说话,但宴之峋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没我这辆车,你也早就被当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这层意思。

气氛又僵了下来,宴之峋拉开车门,准备走。

大概走出十几米,身后的车慢悠悠地跟了上来,宴临樾的肩膀始终同他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上车。”

宴之峋斜眼睨他,“这么想送我回去,打得什么主意?”

宴临樾目光迎了上去,一脸坦荡:“去拜访一下你入住的房子主人。”

宴之峋脚步停住了,大脑跟着有几秒停止了思考,“要只因为这个,你现在就可以回申城了。”

他语调拖得又长又慢,“房东没在桐楼,至于去的哪,我也不知道。”

一片寂静中,宴临樾收回视线,“当初跟房东在电话里沟通的时候,她跟我提到过她有个外孙,你见过没有?”

岂止见到,还被那小磨人精缠了几天。

这话宴之峋没说出口,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随即从鼻腔溢出一声嗯。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开口询问宴临樾为什么突然提到言出时,车已经在对方的指令下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对暗红的尾灯。

凛冽的风刮来,落叶被带着跑,发出簌簌的响声。

宴之峋遍体生寒,不受控制地缠紧了围巾。

在桐楼待了快十天,他还是没法适应这里的夜晚,又潮又冷,风也大,扑到光裸的皮肤上,像冰碴儿渗进五脏六腑。

回到卧室,暖气逐渐驱散了肌肤的寒凉,酒精开始上头,澡都顾不上洗,就着毛衣躺到羊毛地毯上,眼皮瞬间沉重到像压着一整床的棉絮。

半小时后,他从睡梦中醒来,是被人压醒的。

看着坐在他肚子上的言出,他脑袋又开始钝痛,“下去。”

言出睁着大眼睛,摇头晃脑一阵,跟青蛙一样,伏到他胸前,“狗蛋毛茸茸、暖呼呼的,像哭哭的趴趴狗。”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宴之峋懒得扯开他,也懒得去问趴趴狗又是什么品种的狗,面无表情道:“你妈呢?又把你丢下了。”

“哭哭今天开始工作啦……”说完,小家伙开始控诉,“狗蛋你回来得好晚哟,出出都等你好久好久了。”

宴之峋双手从他腋下穿过,随后将他一把拎起,放到一边,“你妈有工作,我也有。”

言出选择性地不听,自说自话道:“狗蛋,出出想洗澡澡。”

宴之峋听笑了,“我猜你洗完澡澡后,还想跟我一起睡觉觉。”

言出狂点头,“不行吗?”

干巴巴地对视了两分钟,宴之峋败下阵来,“睡衣呢?”

“出出去拿!”

宴之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言出屁颠屁颠地跑上楼,迟疑两秒后,他进了浴室,往浴缸里放温水。

言出动作很快,抱着一叠衣服再次出现时,浴缸的水位尚浅,等宴之峋下达指令可以脱衣服了,他飞速将自己剥得光溜溜的,艰难爬进浴缸,玩了会水后问:“狗蛋,你不和出出一起吗?这里面好大的。”

宴之峋没有要和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坦诚相对的打算,冷漠地选择摇头拒绝。

言出隔了会又说:“狗蛋,我要小鸭子。”

宴之峋反应慢了好几拍,“你妈连晚饭都没给你吃?”

“吃了好多东西,有肉、有蛋,还有青菜。”

“那你说什么鸭子?”

“鸭子就是捏一下就嘎嘎叫的小鸭子,它还可以跟出出一起游泳。”

宴之峋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橡皮鸭,“我这里没有。”

他一个大男人,泡澡还和橡皮鸭一起,算怎么回事?

“出出有。”

“……在哪?”宴之峋咬牙切齿地问。

言出伸出四根手指。

“你妈房间我可去不了。”

“不在哭哭房间,在卫生间。”

见宴之峋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言出撇撇嘴,“狗蛋,不行吗?”

“……”

又是这三个字。

短小精悍,杀伤力极大。

宴之峋起身,换下浴室专用塑料拖鞋上了四楼。

楼道亮着灯,拐角处的打印纸依旧瞩目,他将步子压得很轻,在意料之中,四楼卧室关着门,靠北的房间倒大门敞开,里面不脏,但乱糟糟的,杂物堆放得毫无秩序可言。

看得他强迫症差点犯了,拼命忍住才没有上前动手收拾。

卫生间倒很干净,三层推车置物架上的沐浴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宴之峋在最上层看到了言出需要的橡皮鸭,拿走后,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便签纸粘到一瓶面霜上,毫不留恋地离开。

当宴之峋将橡皮鸭放到水里后,言出开始蹬鼻子上脸,又像在恃宠而骄,“它的好朋友呢?狗蛋,你只把黄黄拿来,棕棕会很孤单的。”

宴之峋深吸一口气,去了第二趟。

言出又问:“粉粉呢?”

第三趟,宴之峋直接把橡皮鸭一家都带来了。

言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小脑袋,领导范十足,然后说:“狗蛋,一会我不想喝珍珠奶茶了,我想喝热牛奶。”

他口中的珍珠奶茶,早在宴之峋放洗澡水之前就下好单了,当然是这小鬼要喝宴之峋才点的。

沉默数秒,宴之峋忍无可忍:“你爸妈给你起名言出,是想让你言出必行。”

言出无辜的大眼睛看过去:“我外婆老说我妈想一出是一出,我妈才给我起的这名。”

这么儿戏的取名,他爸都不阻止?

宴之峋没忍住问出声。

言出垂眼,搅动着他的小肉手,边说:“我没见过爸爸,但我妈说他叫狗蛋,一听就是没读过书的,用外婆的话说,就跟隔壁家的铁柱叔一样,没文化。”

“……”

宴之峋语塞的同时,突然意识到言出为什么会一直叫自己狗蛋。

真正的狗蛋应该和他的年龄差不了多少,中国家庭千千万万,真正幸福的却没有几个,各有各的矛盾和问题,比如他的家,形同虚设的父亲,被权威支配下唯唯诺诺的母亲,无时无刻不被迫处于相互比较状态中的兄弟。

也因此,他更能体会到缺失的父爱会对一个孩子的成长造成多大的影响,言出会将对父亲的期待转移到他身上,能理解。

可理解归理解,在被人当成替代品后,说心里没有一点别扭感是假的,宴之峋抿直了唇,维持了数分钟的沉默,然后才抬眼看向又开始玩水的言出。

他的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精致漂亮,鼻子和嘴巴像极一个人。

搜肠刮肚一番,脑海中的影像最终定格在宴临樾上。

宴之峋顿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

先前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在这一刻顺利解开,包括宴临樾为什么非要他住到这地方,临走前又问起言文秀外孙的事。

原来他就是那位抛妻弃子的狗蛋。

同作为被宴临樾伤害过的人,宴之峋看向言出的眼神,从烦躁不耐变成同情怜爱,连带着给他穿衣服的动作都轻柔几分。

回到卧室,宴之峋拿上手机去了北面储物间,嘟声响了不到三秒,切换成宴临樾亘古不变的清冷嗓音:“什么事?”

宴之峋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这缠人精是你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

“在说房东的外孙。”

时间在无声的环境里显得拖沓又冗长,宴之峋的心率一直居高不下,底下陆续有车辆经过,光来了又散,将沉黯的夜色切割着几何形状。

许久才传来宴临樾的回复:“有病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言笑:真脑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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