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浮现出来。
——里面装的是她的手工风铃。
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关萤几乎想问他,他是不是刚才买了一本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是不是穿了黑白衬衫;是不是刚离开。
然而这个念头不过闪现几秒,就被自己推翻,怎么可能?
退一万步讲,就算程医生不是她以为的那家心理诊所的医生,也不可能会是眼前这个人吧?
肯定是酒还没醒,这种匪夷所思的脑洞也能乱开。
用力晃了晃脑袋,关萤不再胡思乱想,转身上楼。
前台的小辉还在打王者,眉头紧蹙,看得出来战况激烈,关萤径直回房,手机放在床头充电,兀自震个不停。
是江心澄打来的视频。
关萤接起来,开口第一句就是:“跟你分享一下,我刚才见到一个大帅哥。很巧,昨晚音乐节上也碰到了。”
视频画面里,江心澄正坐在院子里荡秋千,大夏天的,仍然把自己裹得严实,闻言差点笑出声:“有多帅?”
“……不好说。”她含糊道。
实则是根本没看见正脸。
江心澄眨眨眼,好奇道:“比席越还帅?”
关萤不假思索地回答:“比你小舅舅还帅。”
“不可能。”
这句话简直是脱口而出。江心澄说话是相当保守的,惯用词通常是“还不错”、“都可以”、“你决定吧”,很少会使用这种确切到近乎强势的字眼。
“怎么不可能,”那个背影还未从脑海中彻底离去,关萤盘腿坐在床上,往后背垫了一只靠枕,“我形容不来,就是感觉……好像不是我们这个年纪能接触到的那种人。”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失言,江心澄没有继续与她争论,话锋一转,“那你有没有去找他要个微信,认识一下?”
“有什么好认识的,”关萤满不在乎,“欣赏美而已,世界上帅哥那么多,我总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吧,我还想跟金城武谈恋爱呢,人家看得上我吗?”
关萤肤浅,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不然当初也不可能被席越追到手。
她性格要强,所以也慕强,而席越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偏偏长相出众。
江心澄看着她,犹豫几秒,“对了,今天席越又找我了。”
关萤不禁蹙眉,“这次又要干嘛?”
“他看到你发朋友圈,知道你来蓝桥了,给我打电话,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还说他奶奶的事,之前是他一时想岔了,不过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跟那个姐姐也没有再联系过。他不敢找你,知道你肯定不会理他,所以托我转达,等你回崇城之后,能不能再见你一面,他想亲口跟你解释清楚。”
“不见。”
关萤面无表情,心情有些烦躁,她起身,踩着拖鞋往阳台走,推门而出的一瞬间,晚风裹着蝉鸣,迎面而来。
江心澄意料之中地点头,“那就不见。”
气氛静默一息,风里隐约能嗅到青苔的味道,干净,湿润。
良久,江心澄叹了口气,又说,“阿萤,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一个很洒脱的人。”
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语气,有点怅惘,又有点羡慕。
“不洒脱还能怎么办。”关萤心想,她那天在楼道里看得清清楚楚,席越分明是回抱了对方的,她学不来自欺欺人那一套。
手肘撑在栏杆上,她笑得没心没肺,“不说他了,我今天下午给你寄了一个小礼物,应该过几天就到了,你肯定会喜欢的。”
江心澄说好,恰巧有风吹过,她肩膀上薄薄的真丝披肩散开少许,露出胸口极淡的红痕,以及锁骨下方一条细细的钻石项链。
是水滴形的粉钻,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关萤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项链是你小舅舅这次带的礼物吗?”
江心澄颔首,将披肩重新拢好。
说起来,关萤觉得江心澄有时候也挺奇怪的,小舅舅送的礼物,她明明很珍惜,也经常戴,但是一定要避开本人。之前在学校,不止一次,两人远远看见那辆熟悉的库里南停在校门口,江心澄都要特地把身上项链手链之类的首饰先摘掉,藏在书包夹层里,生怕被他发现似的。
比如此时此刻,关萤打赌,如果她小舅舅忽然回家,她会立刻把脖子上这条项链摘掉。
礼物送出去不就是为了被使用的吗?干嘛要营造出一种束之高阁的假象呢?
视频打完,关萤没有急着回去,在阳台上又站了片刻。
世界仿佛静止,只余闷热的风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暑气。
后背浸出薄薄的汗,关萤脑海里飘荡着的画面,是高一开学之后分座位的那天,她抱着书包走进教室,挨个去找贴着自己姓名的座位,附近几个男生在闲聊,有谁开口,吊儿郎当地在问别人,认不认识关萤。
关萤循声走去,果然在他旁边的空座位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九月灿烂的阳光里,席越看向她,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笑着说:“新同桌,你好,我叫席越。”
她随口问:“飞跃的跃?”
少年摇头:“是‘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越。”
而今迈步从头越。
蓝桥的天气环境温暖潮湿,土壤水分充足,阳台的置物架上摆着一盆滴水观音,被月光照亮,正在从叶片边缘缓慢地向下滴水。
关萤伸手摸了摸湿润的叶片,心想,是该从头越了。
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她找到席越的黑色头像,指尖悬空几秒,还是落了下去,将其拉黑。
夜里十点过一刻,程予游走进那家名为“弥渡”的酒吧。
清吧氛围还算安静,吴言——也就是酒吧老板,就坐在靠吧台的位置,穿着一件橘色T恤,头发理成短短的板寸,露出青茬,耳朵上还打了一排银钉,实在好认。
程予游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桌子上歪歪扭扭摆着一排空酒杯,程予游看着他这幅借酒浇愁的架势,有点想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吴言打断:“是兄弟就别说话。”
“那我走了。”
程予游正欲起身,被他一把拽住,“……还有没有点儿同情心了,看不出来我失恋了吗?”
程予游配合道:“看出来了。”
吴言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开始大吐苦水,“你说邵雯是不是有病啊?天天就知道找我茬,回家早了要问,晚了更要问,审我跟审犯人似的,说什么情侣之间没有秘密,自己倒好,偷偷摸摸跑出去跟前男友吃饭,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被我发现了还倒打一耙,说我不相信她……操,我他妈就是被她PUA了。”
“就因为这个分手了?”程予游等会儿还要开车,于是招手要了一杯柠檬水。
“不行吗?这一年跟她住在一起,我真的是受够了,”吴言意识还算清醒,“别的不说,她刷完牙从来都不合上盖子,洗好的衣服从来都不叠,晚上十点之后还不允许我打游戏……你都不知道我天天过的是什么鬼日子。”
程予游无可无不可地听他抱怨,“分开住不就好了。”
仿佛从来没思考过这种可能性,吴言被噎了一下,“同居之后再提出分居,跟分手有什么区别?”
程予游想了想,“也是,不过你们现在不也分了吗?”
“……你关心一下我能怎么样?”吴言开始转移炮火,“你是不是成天盼着我分手呢?自己单身就见不得人家恩爱。”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就开始响,程予游低头看了一眼,“邵雯的电话,接不接?”
“别接!我也是有尊严的好吧,不可能她哄几句我就回去,我又不是她养的狗。”
没等他嘴硬完,电话已经被程予游接通。
“嗯,我在。”
“没喝多少。”
“晚点我送他回去。”
……
寥寥几句,通话结束,程予游看了眼时间,“走吧,人家台阶都给你了。”
“这才几点,不走,”吴言又抬手要了两杯长岛冰茶,“今天不是周六吗?你也喝点啊。”
“我喝了谁送你回家?”
“叫代驾呗。”吴言说着说着,忽然感慨,“还是以前在国外上学那会儿自由,天天在外面通宵疯玩,我记得好几回,第二天整个宿舍只有你一个人还能起来去上早课。”
音响里正在放那首《讨厌红楼梦》,是吴言曾经的KTV必点曲目。
学生时代于他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说实话,他也并不怀念。
程予游口吻散漫,“因为那门课要求全勤。”
“行吧,谁让你是饱经摧残的医学牲呢,对了,外婆身体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不好不坏。”
吴言表情正经了一点,“过两天我跟邵雯去看看她。”
回到家已经接近凌晨。
吴言喝醉之后在他车上睡得昏天黑地,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人送回家,交到邵雯手里。
车上、包括他身上全都是酒味,程予游洗完澡,想起阳台上有盆鹤望兰该浇水了,于是走过去,浇完水,顺便修剪了一下病叶。
落地窗明亮澄澈,纱帘半敞,他放下花剪,透过窗户看着楼下来去匆匆的人影,偶尔找出几张熟悉的脸,是同一幢楼的邻居。
搬过来一年半,差不多认全了。
记忆里,蓝桥的夏天总是很长。
将额头轻轻抵在玻璃上,他什么都没想,任由自己放空。
这种惬意的时刻没能维持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来电铃声打断。
程予游立刻起身,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摸出手机。
出乎意料,不是医院同事的来电。
至少该庆幸不用出急诊,程予游垂眸,盯着那行来电显示看了片刻,没有动,直至电话自动挂断。
客厅里只静了一霎,再度被铃声填满。
打到第三个,他还是接了起来。
背景音过分嘈杂,DJ声和说笑声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钻进他耳朵。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程予游也没说话。
长达十几秒的静默过后,对面的人先开口,轻轻叫了声:“游哥。”
“嗯。”
“……吴言跟你说过吗?我打算订婚了,”司绮声音沙哑,显然是喝多了,说话也颠三倒四,“今年年底,大概。”
程予游没觉得意外,毕竟他们分手已经快两年了,于是道了句:“恭喜。”
纷杂噪音里,司绮有些自嘲地笑了,“除了恭喜,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
“你胃不好,少喝酒。”
“还有呢?”
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早点回家。”
司绮呼吸微窒,“你是在关心我?”
客厅里开着昏黄的壁灯,像夕阳的最后一秒,程予游坐在沙发上,有些意外地从靠枕夹角里摸出来一枚金属打火机。
他已经戒烟很久了,这枚打火机——应该是上次小区临时停电,他买蜡烛的时候捎回来的。
心不在焉地滑开打火机的盖子,程予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给你男朋友打电话,让他去接你。”
司绮固执道:“我还不想回家。”
说话的间隙,酒吧里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听筒传来酒瓶清脆的碎裂声响,以及男人醉醺醺的叫嚷,程予游无意识地蹙眉,“回家。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怎么一晚上要应付两个醉鬼。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司绮低低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想过我吗?”
啪嗒一声,打火机的盖子再次合上。
程予游平静道:“司绮,我们已经分手了。”
口吻像朋友,不像旧情人。
许久,司绮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再说,挂断了电话。
静悄悄的客厅,砂轮滚动,一簇青蓝色的火焰从他手中亮起。
那点儿火星落入他眸中,忽明忽暗,像水面上浮动的光斑。
程予游忽而想起,自己今天还收到了一份礼物,于是吹灭了那簇火焰,走到餐桌旁,拿出牛皮纸袋里的礼物盒。
长方形的硬壳,大红色的蝴蝶结,边角处的胶带贴得不算很牢,他打开包装盒,从里面取出一串蓝绿相间的玻璃风铃。
照片里看不清,实物拿到手里才发现,原来图案是蓝蜻蜓。各种飞行姿势和神态的蓝蜻蜓。
至于画功……显然是潦草的抽象派。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份礼物的初衷是为了打发时间。
程予游伸手拨动了几下热缩片,耳边听见清脆的叮咚声,很奇怪,竟然不觉得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