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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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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难耐的酷暑只剩一个尾巴。天边的夕阳将落未落,傍晚的风已经染了凉意。

京郊,官驿。

风越发紧了,园子里半黄不绿的竹叶被吹得窸窣作响。

毫无雅趣,只吵得人脑仁生疼。

“夫人,该起身了。晌午后您一直躺着,小心走了困晚上睡不着。”

丫鬟珊瑚隔着帘帐,温声提醒着屋内的人。

“知道了。”

沈兰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闷闷的,像是仍旧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珊瑚又在外候了一会儿,本想再唤自家夫人起床,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

她家姑爷青年才俊,却外放到那流放的地界做了好几年官,今年擢选,好不容易有了新任命,得以重新回到京城。夫人也跟着他连赶了数月的路回京,风尘仆仆,如今正是累的时候,多休息休息也无妨。

屋内,沈兰宜的状况却不太妙。

她双目紧阖,浑身上下都是紧绷的,背脊因抵御疼痛而过度用力,蜷得有点像个虾米。

风吹竹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像火苗在熊熊燃烧;枯弱的竹杆被风刮倒怦然作响,像被火烧断的房梁,不断爆裂砸到地上。

实在太像馥香楼的那场火了。

沈兰宜拿被子蒙住头,竭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想自己置身火海的那一日。

可无孔不入的风声还是钻进了她的耳廓,带动火燎过四肢百骸的痛,染透她的全身。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好在听清丫鬟珊瑚过于稚气的声音之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沈兰宜,重生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像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对自己的重获新生感到欣喜若狂。

她眼前仍旧是满天的火,浑浑噩噩的,只觉世事仿若大梦一场,一幕又一幕。

而先前一幕正如沈兰宜所料。

没在馥香楼恭候太久,她的丈夫、方雪蚕的恩客,带人径直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支离的惨状,当即就要抬手给她一耳光。

沈兰宜没有躲,她只是在巴掌落下之前,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你不想听听,方姑娘的遗言是什么吗?”

谭清让果然是在乎的。

“遗言”二字似乎牵动了他的情肠。男人动作一顿,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马上理会。

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痛心疾首的目光却在触碰到方雪蚕发紫的面颊时有了回避。

这些神情里细碎的变化,沈兰宜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迎上他投射下来的目光,只觉嘲讽。

他有多么喜欢方姑娘吗?她看不出来。

幼时她曾在院中偷偷豢养过一只狸猫,白爪黑尾,可爱又粘人,后来,长辈发现她偷偷养这不讲究的活物,叫下人将它打死了。

小狸没气儿的那天夜里,她掉的眼泪,可能都比这个男人眼下肤浅的悲伤要多得多。

瞧,他的眼中,怒火都能轻易盖过失去“爱人”的伤痛。

他对方姑娘的感情,充其量算是一种上位者调剂的情愫。

谭清让似乎终于冷静了一丁点。

他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斜睨向自己的发妻,说话的声音冷得像铁:“你为何要如此?后院里的妾,有哪一个曾越过你分毫。”

“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否则……沈家承担不起你胡闹的后果。”

官场历练多年,谭清让正色开口之时无需动怒,便已经足够有威压了。

然而,沈兰宜只是轻哂一声,道:“心里既经有了定夺,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谭清让闭眼未语,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睁眼,对沈兰宜道:“沈氏,你以为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对你有好处?”

直到此时此刻,他也仍旧以为是她这个正房妻子在闹,仅此而已。

就像豢养的狸奴打架。只不过这次闹得太狠,出了猫命,主人这才生气了。

看清了这些以后,沈兰宜出离愤怒。

辩解?她无话可说。

愤怒到极点后,人反而会平静下来。沈兰宜唇角微抬,甚至轻笑了一声。

“楼里人多口杂,想来谭大人不会希望方姑娘的遗言落入闲杂人等耳中。”她一字一顿地道:“有的话,还是要单独说。”

谭清让的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还是转身,命门口随侍的长随,散去如今在馥香楼里的众人。

纷乱的脚步声渐次远去,谭清让的耐心似乎逼近了极点。

沈兰宜却一点也不紧张,她起身,越过凭肘,缓步走到谭清让身后,带上了门闩。

“咔”的一声,门锁上了。

做这档子事的地方,私密性确实不错。沈兰宜转过身,望着谭清让的背影,手若无其事地抚过妆台上梳头用的发油。

“方姑娘留下了一封遗信,”沈兰宜的话音淡淡的,目光落在房内已然合眼的第三个人身上,“她说……”

少时青梅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一切都定格在最后的美好中。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在意,谭清让亦不能免俗。

他打断了沈兰宜的话,上前直扼住她的手腕,“说——若有一字隐瞒……”

力气再大一点,她的腕骨似乎都能被捏碎。

沈兰宜却仿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情却更薄情的眼睛。

她竟然与这样一双眼睛相对了十数年。

“只想知道她说什么。那我呢,你的妻子要说什么,你还想听吗?”

谭清让冷峻的眼神没有半点变化,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现在,何尝不是在听你的疯言疯语。”

沈兰宜收回目光,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何也无法平复。

她从未在丈夫身上奢求过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专情也好,宠爱也罢,她都可以不要。

可到头来,他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和体面都不肯给她。

她微仰起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轻声道:“给我一纸休书,至于离开以后,是扭送官府、抑或是杀是剐,我都认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谭清让没有松手。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只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似乎已经忍无可忍。

“沈兰宜,若这就是你的小小花招,我劝你大可不必。”

男人的声音漠然,不带半点人情,“从你进了谭家的门起,你生是谭家的人,死也是谭家的鬼。”

“也不必再用那两句似是而非的遗言吊着我,我会带雪蚕回去,葬入谭家故林。而你……不论事实到底如何,我不会对你动手,回去以后,你就留在祠堂好好为谭家祈福。”

沈兰宜认真听着,任凭细碎的泪洇湿眼尾。

多可笑啊,她最好的光阴全在为眼前这个男人打理家业、操持里外。

还不到三十,鬓边就已经生了华发。可换来的是什么?是连死都要继续在这里做鬼。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然间,沈兰宜忽然有点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她从未走出过那座困锁她一生的绣楼。

谭清让话音还未落,久在深宅的少妇人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尖锐的力量。她突兀地推开压制着她的男人。而谭清让从未遭受过她如此的反抗,一时收力不及,推搡之间竟直接被她掼倒在地。

文人端庄的袍袖立刻被地上倒落的砚台染污,一旁的妆奁上还咕噜咕噜地滚下来两罐桂花油,往他身上溅了大半。

谭清让春风得意了好些年,已经是很久都没这么狼狈过了。他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清理污迹,眼前的光影摇曳,突然就闪花了他的眼睛。

“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

沈兰宜一边念着这句话,一边举着繁复错落的烛台,带着火光,一点点朝潭清让走近。

橘黄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燃烧,沈兰宜高昂起头,眼角有泪痕闪过。

“那就做鬼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也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烛火被用力掷在了木质的楼板上,桂花香气的火星迸射开来,谭清让瞳孔微缩,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房间,似乎过于明亮了。

明明是白天,四角的烛台却早都燃起了。

沈兰宜一点也没有躲的意思,她站在愈演愈烈的火光中间,目光游移在这个四角的囚笼里——

原本被扣在门外、防止妓-女逃跑的铁锁,被她扣在了门内。

为了防止妓-女自戕,窗户被人钉得死死的,房内连烛台和发簪都是圆钝的,找不到一件锐器。

可是,一个人若是不想活了,总有很多的办法。

譬如,用足够多的结实衣料连成绳索,倾洒积攒的头油浸透木板再引燃火星……

蚂蚁搬家似的预备了很多种死法,方雪蚕留下的东西,倒叫她都用上了。

烛火渐次倾倒,浸了油的地板衣料触火即燃,火焰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留给人反应的时间连几息都不到。

看清眼下形势后,谭清让不再挣扎,他屏住呼吸,盘坐原地,似乎是在等渺茫的、被人察觉救下的机会。

不会有机会的,沈兰宜想。

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慰。

死从来不凄美、不决绝。

它是痛苦的断头路,无可回头。

沈兰宜闭上了眼,任烟气钻入她的肺腑,任火舌舔舐她的全身。

意识剥离的瞬间,她无比坚定地想,若有来生,她绝不再做谁的妻子。

——

秋意寒凉,寅夜星子闪烁,照无眠。

沈兰宜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消化了重生这一事实。

老天爷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分明死前发下宏愿,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不想再做谁的妻子,谁料时间倒转,沧海桑田,她竟又回到了为人妻子的从前。

她默不作声地听全了珊瑚的嘀咕,弄清楚了眼下是什么时候。

谭清让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他和她从岭南一路向北,刚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抵达京畿。明日天一亮,便能进京城了。

那时的她,天真的以为就要苦尽甘来了,结果……

沈兰宜眸色一黯,就在这时,小厅外忽然有丫鬟快步前来通传:“夫人,宁禄那边传话来,说大人马上就要回来,让您这边准备着。”

宁禄是谭清让身边的长随。

沈兰宜眉心突地一跳。

她全然没有做好再见到本该死去的人的打算,更是不想这就再见到谭清让此人。

于是这晚,她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上了床躺进被子里去。

拖字诀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沈兰宜心知肚明,要想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唯今之计,唯有和离。

只是和离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沈家能攀上谭家这桩姻亲关系已是意外之喜,是绝对不会支持她的。

要考虑琢磨的事情还有很多,沈兰宜的精神和身体上本就乏累,没想太久,她便侧卧着合上了眼。

“她歇下了?”

“是,”珊瑚的声音不免紧张,“今日夫人身子不适,所以没能等您……”

脚步声渐次靠近,犹在梦中的沈兰宜骤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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