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甘棠在外面解决了午饭回去,随行将士也休养的差不多,她等在驿馆,按照母亲的脾气,估摸着今夜就该启程回边界地彭州住下了。
果不其然,聂雁回来,对殷勤上前说要安排宴饮的南炎官员视而不见,下巴一挑,聂甘棠便心领神会地领了将士跟她走出了驿馆。
南炎官员官服被汗打湿一片,心惊胆战送那位冷面煞神出去,却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循声望去,见到来人险些喜极而泣。
被聂雁甩了一天冷脸的南炎官员殷切上前,伏地呼道:“拜见吾王。”
走在最前面的少女身量不矮,一身深重的绯衣,一张姣好明艳的脸。她被人簇拥着走来,见驿馆门前这一幕,多少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冷着脸问道:“严春吉,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名为严春吉的官员擦了擦脑门上密密的汗,跪直身子垂头道:“臣……臣在此处,是要送别聂将军。”
绯衣少女目光不在这畏畏缩缩的官身上久留,转而投向驿馆门前整装待发的军队,忽而笑开,眼角眉梢艳丽浓璨,让人感叹尽美的同时又难以忽视她森冷的眸子。她缓步走近,说道:“聂将军缘何不在此处多休养一阵?今日解我南炎燃眉之急,也该让南炎好生招待感谢,以尽地主之谊才是。”
“若真要感谢,也应该谢种出这些粮食的东乾百姓,谢我们这些卒子做什么?”
依照聂甘棠对聂雁的了解,她下一句多半会说“难道是感谢我们给你们留全尸不成”,但话于此处生生止住,大概也是临行前父亲嘱咐母亲莫要寻衅的功劳。
她偷偷望向聂雁,果真见到了自家母亲憋得慌的表情。
虽然那句攻击性很强的话被聂雁咽了下去,但说出口的话也着实不客气。少女的笑已经尽数收敛,也是这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才让聂甘棠看出来她与那位长相绝艳的圣子眉眼很像。
也对,南炎圣子和南炎王是亲兄妹来着。
恰巧这时,去牵马的人回来,聂雁翻身上马,面视前方,手随意地向南炎王所在之处抱了一下拳,出言道:“聂某无福消受南炎的宴,告辞。”
语罢策马离去。
聂甘棠回神,向南炎一行人辞别后,上马跟上了聂雁。
目送聂氏母女离开,南炎王洛寄舟发狠地踢了一脚跪伏在一边不敢起来的官员,甩袖背身回了南炎王宫。
到了宫中,她没回自己的寝殿,反而抬步去了处于王宫最中心的一座宫殿。
她在殿门前站定,挥手示意随从止步,提起裙摆迈过了高耸的门槛。
这座殿宇多以琉璃为饰,白墙翠瓦,有生而纯白的花树自院内而出,冷傲地俯视着寝宫外路过的宫人。哪怕来人站在庭院中,就近去看殿宇正容,也会恍惚地以为此乃神址。
但这偌大的宫殿,无一宫人在内行走。
洛寄舟在庭院止步,侧目看向坐在水池边赤足勾着水涟玩的白发少年。少年鬓发微湿,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衣襟随意搭上,并未拉拢,露出泛着莹莹雪光的肌肤,好像刚刚沐浴完。
她进来的动静不小,他不会没有察觉,但他依旧垂目逗着池子里的锦鲤,似乎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洛折鹤,在这光着脚逗鱼,你倒是悠闲。”洛寄舟抱臂冷声道。
洛折鹤别过垂下的一缕长发,转头看她,眸色分明冰凉的眼底却起了一点温和的笑意:“不是要去宴请东乾来的将军,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有心答谢人家,人家却不怎么领情。”洛寄舟搭在臂上的手指一根根收紧,语气嘲弄,但眼神好像要杀人似的。
“听闻这次来的是安南将军聂雁和其女聂小将军,行军沙场的,脾性大倒也正常。”
“行军沙场的都像她那么不懂礼数?”洛寄舟咬牙切齿,“东乾将领那么多,可当运粮之职的数不胜数,却偏偏派来一个出身草莽、杀猪起家的屠妇来,不是羞辱我们是什么?”
少年目光微凝,启唇道:“不还有个知礼明仪的聂小将军?”
“聂甘棠她知礼,但能拧过她娘吗?等等……”洛寄舟狐疑地看向洛折鹤,问道,“你今日不是一直在准备祭神,怎么知道聂甘棠如何的?”
洛折鹤随意勾起一缕雪发,漫不经心道:“我到底也是圣子,自然是要多打听。”
“不是说好了此事由我全权负责?你不放心?”
洛折鹤微怔,牵起唇角,随口道,“我不曾这样想过,”转而将目光移向了一边,“一会儿翠钱回过来送桂花乳酪,要不要留下来吃点?”
“不必,我还要回去处理政务,”见惯了他的转移话题,洛寄舟转身欲走,“把你那衣襟收一收,总这样随着性,像什么样子。”
洛折鹤闻言眼神下落,顺手将衣襟拢上,提足上岸。
“不必送了,”知悉他的意图,洛寄舟回头叫止他,“现在天虽然不凉,但你刚沐浴完,少受些风。”
说着,她嘀嘀咕咕道:“本就是个药罐子,今日又不少受着累,现在还吹风,当真是不惜命。”
洛折鹤眼底笑意加深,抬手挟了一朵身边盛开的花,将它簪到了洛寄舟脑后:“回去好生歇息。”
洛寄舟偏头欲躲,没躲过,不满地耸了耸鼻尖,但还是顶着他簪上的浅紫花儿离开了。
目送洛寄舟离开,洛折鹤再度坐回了远处,扬手撒下一把鱼食,池中锦鲤竞相涌来,他落足于水中,被争食的鱼忽视,倒是寻了片刻清净。
聂甘棠。
他心底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指尖在池边石上轻敲,忽而逸出了笑,眉眼盈盈,像天边的一钩月牙。
……
这一路聂甘棠没少被聂雁迁怒,要么絮叨她来这里不办正事光闲逛,要么絮叨她在京中惹得那些情哥哥情弟弟沿街相送丢尽了她这为娘的脸。聂甘棠心中叫屈,但母亲的唠叨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得受着。
直至到了边界地彭州,在守州官员的安排下入了暂住的客房,逃离了母亲的魔爪,聂甘棠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彭州这里也有不少南炎人,两地通婚通贸来往者数不胜数。聂甘棠寻思了一下,大概是两地相通的缘故,所以南炎人被汉化,交流基本上都是用汉话。
她突然想到了来这里唯一听到的一句南炎话,出自那个宛若神祇的少年口中……她还想到了在那至净至洁的祈福中,他勾划她掌心所致的痒意。
虽然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吧。
聂甘棠揉了揉自己的脸,警告自己不要七想八想。
在京中的时候,母亲就因为她和多家男子不清不楚训她不少回,若让她知道这次还对南炎圣子有了什么想法,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再者说了,人家南炎圣子是选出来侍奉神明的,那是洛山神的男人,人家信仰如此,她有多想不开才去挑衅人家地方信仰啊。
在客房待到夜里,聂甘棠思索着便觉肚子有些饿,换上简装离开了彭州州监府。
夜里的彭州正是热闹之时,街边点起一溜儿明灯,叫卖声不绝。
她甫一上街便被五花八门的小吃填了个眼饱,几经纠结挣扎,选中了一纸包炸鸡柳边走边吃。逛到一处,远远地看到一个首饰铺前挑选货物的女人,立时止了步子,眯起眼细瞧。
某个面向别人冷言冷语、但盯着准备送给自家夫郎的镯子眉眼带笑的人,不是她娘还是谁。
聂甘棠看着自家母亲笑得那不值钱的模样,心道也就只有父亲能让她这样了。
她心下偷笑,却不防看到母亲买完首饰,有将头转到这边来的趋势,脸上还挂着未褪尽的笑,要是万一让母亲意识到这幅样子全被她这个做女儿的给看了个干净……不敢想!
聂甘棠闪身躲到了一侧的巷子里,后背径直撞到一个人,她从聂雁身上收回目光,忙不迭转身道歉。
戴帷帽的人低垂着头看地上被碰掉的酥山,一言不发,半响,才缓缓叹息道:“可惜。”
“小郎君,实是对不住,要不你告诉我你在哪里买的,我去再给你买一个。”
“不妨事,”少年摇摇头,帷帽上的白纱随动作轻晃,“已经吃了不少了,再吃一份,便伤着胃了。”
“那……我赔钱给你?”聂甘棠小心翼翼说道。
这小郎君声音清如溪水,聂甘棠最是招架不来,除却心头有些发软,似乎还有点隐隐的熟悉感。但聂甘棠没细想,低头摸起了钱袋子。
少年伸手示意她停下手头动作,在她手里盛着炸鸡柳的纸袋上点了点,说道:“我可以尝尝这个吗?”
从衣袖里伸出的手莹白秀气,指尖尖而细,哪怕是在漆黑的小巷里,也隐隐映着月光。聂甘棠心觉这手也眼熟得很,杵在原地盯着看了许久。
少年的手僵在纸袋上,大抵是觉得聂甘棠愣这么久是不想把鸡柳给他,便曲指回收,唇线也不自觉抿紧了。
“哎,可以,给你。”聂甘棠见他收手,后知后觉地用签子戳了一块鸡柳递给他,原想着那人会接过,却不曾想,少年俯身就着她的手咬下了鸡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随他动作在聂甘棠手腕轻蹭的薄纱,让聂甘棠的手腕痒到不行。
“很好吃,你在哪里买的?”少年直起身子,开口道。
聂甘棠一边摩挲着被蹭得发痒的手腕,一边转身想给少年指方向,转头便见聂雁走到了附近,她心尖一跳,若是让母亲看着她和一个陌生少年躲在黑黢黢的小巷里,这腿今天是不能要了。
思及念及,她想也没想,绕过少年身侧便向小巷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告罪道:“实是抱歉小郎君,这酥山我来日赔给你,还请你吃鸡柳!”
少年淡淡地掀起帷帽上的薄纱,露出层纱遮掩下的玉面蓝瞳,目送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巷子中。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到了何处,估摸着自己也该回去了。
他放下薄纱,打算走出巷子,身后远处却再度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出言的人正是聂甘棠,她跑着跑着也觉得不对,回来半个身子掩在巷边堆积的杂物后,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巷口,一边说道:“小郎君,可否告知府上何处?或是我们定个日子……”
“不必,”少年淡淡打断她道,“我们还会再见,到那时,我会同你说的。”
“你认得我?”聂甘棠不是个好打发的主,方才同样是一道纱帘相隔,她都吃不准下次见面还能认出对方,对方却笃定他们会再次相遇,甚至还能主动同她相认。不是早就相识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聂甘棠作恍然状,半是猜测半是笃定地缓缓说道:“南炎圣子?”
被猜出身份的洛折鹤牵起唇角,想要回头同她再说什么,却听得巷深处突然窸窣作响,那少女又跑得没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有人十多岁了还那么怕妈妈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