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饭,紫菱院落中不仅有昨日新入的娘子,还有一些新人娘子是此前一两旬里陆陆续续罚入的,二十来个人陆陆续续前往乐室。
新人娘子们之间鲜少交谈,平日里也纷纷躲在各自的隔间里互不相见,盖因俱是抄家来的,面上都觉得羞愧不光彩,连带着社交的心思也一并息了。
到了乐室,徐奉銮着蓝袍,青松样地立在屏风前,他听见新人娘子进来,才缓缓转身,露出一张粉白无须的面孔。
奉銮大人听闻有五十多岁,看起来没那么老迈,只是清瘦且严厉。
乐室有数张小几,上面摆着唱词。
每张几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新人娘子的名字,便是要她们对号入座。
陆琬容先一步进去,她拿起自己几前的唱词,眉头一皱,回头见陆璎璃还在身后,便将唱词和陆璎璃几前的悄悄交换掉。
待陆璎璃坐到几前,自然第一时间拿起唱词。上面是如今京城赫赫有名的词人所作。
扫一眼,词风婉约哀愁,乍看写的是凄清凉月、是深闺离愁,实则满腔怀才不遇力透纸背。
所有新人娘子都坐定后,便有小太监敲击铜锣,意味着早课开始。
“抽到《蝶恋花》的是哪一位?”
徐奉銮的声音自上首传来,陆璎璃忙提起裙袍,福下身去,“是奴。”
乐室里本鸦雀无声,见她站起来,倒吸凉气的声音从余下的人里传出。
“完了——竟是这首!这位娘子运道实在不好。”
说话的娘子叫沐桃,她意识到自己音量过大,连忙用袖子掩住嘴。
刘芳月的几案同沐桃刚好紧挨着,沐桃是早些时日入的教坊司,因同是未满一月的新人娘子才一道上课。
见沐桃这样说,刘芳月紧张不已,不顾自己结巴,戳了戳沐桃,问道:“为,为,为什么,这么,这么说?”
沐桃惊异地瞥了眼刘芳月,似是有些惊讶她结巴,不过倒也没有讥讽,只压低声音,热心肠地解释道:“你们是头一回上奉銮大人的课吧,这首季长洲作的《蝶恋花》最是难唱。曲调弯弯绕绕极多不说,其中情感也很难拿捏,一不小心就唱得俗媚起来。”
刘芳月吞了吞口水,一边为陆璎璃担心起来,一边也为自己难以唱曲而苦闷。
沐桃解释的声音较低,不远处的陆琬容却勾起一抹冷笑。
这首自然是难的,昨夜周善琦将教坊司中自己可能遇到的门道儿都细数了一边,其中就提到过奉銮大人对乐曲几乎痴迷,不仅严于律己,对待他们这些教坊司中女子也十分严苛。
在周善琦的口中,几乎是吹毛求疵了。
而在准备给新人娘子的曲子中,当数季长洲作的《蝶恋花》是最难唱的,周善琦叮嘱陆琬容道:“若你运气差抽到了,就还给别人。总之不要去碰,连我如今也不叫客人点这首。”
她们都不是专门练唱曲的名伶,陆琬容不信陆璎璃不出丑。
徐奉銮淡漠地看了眼陆璎璃,转身回到琴畔,起手弹了个音,对陆璎璃道:“和着曲子唱一遍。”
突如其来地便要演唱,陆璎璃实在没底,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清清嗓子,高山流水般的琴音已响,起初陆璎璃还可以勉强跟上,但随着曲子逐渐深入,宫商角徵羽在徐奉銮细白的手指抚动下的琴弦上跳跃,几乎炫技一般的演奏让陆璎璃冷汗涔涔。
气息浮动,陆璎璃难以将高音顶上去,于是唱破了一句。
琴音戛然而止,徐奉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但就是这样的反应,让陆璎璃面皮倏然变得通红。
她宁可徐奉銮劈头盖脸骂一顿,也好过这样的失望之情。
陆琬容捂着唇笑了,生怕发出声音叫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妹妹啊妹妹,你真以为自己能一直得意吗?
陆璎璃捏着唱词坐下。
而后徐奉銮又点了几个娘子,大致听过后才开始授课。
刘芳月不忍地去握陆璎璃的手,陆璎璃回握住她的,示意自己没事,不用担心。
徐奉銮不愧是教坊司坐镇的奉銮大人,两个时辰的授课结束,日头也已挂在头顶正中。他缓了口气,叫众人退下。
陆璎璃受益匪浅,她起身向门外走去,其余的娘子走得快些。她想了想,鼓起勇气又返回乐室。
“奉銮大人,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徐奉銮正在饮茶,见她复返,淡漠的瞳孔略微收缩,淡淡道:“想练自然可以练,何必谈机会。”
说罢,他放下茶盏,转身去琴案边,重新弹起《蝶恋花》。
陆璎璃深吸一口气,笨拙地用起方才课上教授的调节气息的方式。她整整一节课都捏着那张薄薄的唱词翻来覆去琢磨。
词人写词的时候是何等愁肠百结,又是何种怀才不遇。
这份心境勾起陆璎璃在侯府的回忆。有回陆侯爷心血来潮指点女儿功课,陆璎璃那会儿十岁上,一时没忍住在父亲面前表现了一番,还背到李太白的诗句。
陆侯爷从她身上可能想到了少女时的方姨娘,一连六个晚上宿在方姨娘院里,还写了一幅“两小无猜”的墨宝,气得薄氏咬碎银牙。
等陆侯爷外派办事,方姨娘被立了十八天规矩,那规矩花样百出,譬如薄氏叫她端茶却迟迟不接,事后手指烫出簇簇水泡,又或是太阳底下站着,通宵罚抄佛经。一通折磨,方姨娘累去半条命。
陆璎璃就记得后来再问方姨娘诗文的问题,方姨娘就不再多言,还拉着她的手,哭着说:“璃姐儿,姨娘求你,踏踏实实的行吗?”
陆璎璃不服,小声辩驳:“可人人都说是姨娘先遇到爹爹的……”
“住口!”方姨娘斥她,“我那是心甘情愿,不用你来鸣不平。你要记住你是陆家的女儿,你爹爹好,你才能好。和尚书府联姻于侯爷的仕途有益。”
末了,方姨娘似是自我慰藉般轻声说:“侯爷心里有你我。”
她彼时年幼,听到这话暗自撇了撇嘴。姨娘净会哄她,爹爹仕途宏达又如何?她是不受宠的庶女,能沾几分光。
嘴上的承诺谁不会说?人心是会变的,就算一时有情饮水饱,又怎么比得过真正握在手里的权势。
陆璎璃从那时起,就发愿绝不做她姨娘那样软弱不堪、逆来顺受的女人。
回忆着这段记忆,一曲终于唱完。
徐奉銮表情温和许多,陆璎璃也随着他的神情缓和了精神。
“比之课前进步许多,气息技艺上尚青涩不足,情感这块却胜过坊中不少娘子。”
陆璎璃福身道谢。
“去吧,用午饭吧。”
“是。”
看着陆璎璃渐行渐远,徐奉銮微微叹了口气。
午饭过后,花娘遣一位管事嬷嬷到紫菱院里告知各位新人娘子午后的安排有所更改,由吴司乐大人授乐器改为秘阁的课程。
秘课讲女子媚术,原先是深宫中传出的。近两朝来南边兴起豢养瘦马的风尚,其中以扬州瘦马最为有名,南方的富商将这风气传入京中,教坊司中的秘课也跟着融合了养瘦马的法子。
教坊司中授秘课的是一位极年长的嬷嬷。
管事道:“你们可以尊称她为谢夫人,她年事已高午时必须要休息,因此你们也不急着上课。”
说罢,管事嬷嬷离去,留下一院子面面相觑的新人娘子。
晨时奉銮大人的曲乐课尚还残存几分温情,午后的教坊秘课则是赤/裸/裸/地将教坊司的遮羞布掀开。
“怎、怎好上那样的课?”一个娘子已捂着脸,尖声叫起来,“简直是不知羞耻!”
骄傲如陆琬容亦白了脸,嗫嚅道:“这课要讲些什么……”
陆璎璃咬了咬银牙,胸口处心脏咚咚作响,但这种耻感同陆琬容的并不一样,不仅是担忧清白不在,更多的是一种不愿被当作商品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模模糊糊,陆璎璃还无法归纳出来,但她知道这与飞瑶琚台上跳舞不同,跳舞是她自证的方式,是她愿意主动去呈现自己的美,为了取悦男人去上这样的课却是违心的。
这样的安排其实逃不开,教坊司不会让未经训练过的“礼品”呈现在贵客面前。
午后的行程一变动,原先留给新人娘子小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半时辰。
陆璎璃本是无法去后厨寻金钗的,现在休息的时间一长,她便想着赶紧去找找看。
这样想来,陆璎璃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
陆琬容也转身叩响周善琦的房门。
京郊,甜水村。
一处破落的农家小院门口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全是看热闹的。只见人群围着棺材铺的秦老板,秦老板面带煞气立在院落中的石磨上,指挥铺子里高高壮壮的伙计去搬院子里的东西。
而不远处,停放着一口小小的木头棺材。
“大家伙都知道了吧,今天早上常贵被教坊司送去了京兆尹府,他犯了纵火的大罪,怕是连命都要保不住咯!”
秦老板抽了口旱烟,吐出烟气,拿烟杆指了指不远处的棺材,另一个手掌比出五来。
“常贵给他病死的闺女打了这口棺材,用的可是上好的柏木,值这个数!我秦老板看他婆娘死了,闺女病了,可怜他常贵才赊账给他。现在到好,他自个人人关进去,地也赔给教坊司,没银子还我咯。”
秦老板又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来搬他东西倒也不亏,我做死人生意,倒也不怕晦气,若不是他那死闺女得了痨病,棺材我也要收回来呢。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围观的甜水村村民一听,也纷纷点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这常贵在教坊司送柴,竟是一分也没省下?”
“这谁知道呢,没准在教坊司包了相好也不成,气死了婆娘,闺女糟了报应呗。”
……
李寻南来时便听到议论纷纷的声音,他大步冲进人群中,环视一圈碎嘴的村民,面色已阴沉至极。
肩上扛着锄头,身材极为高大的他甫一走入人群,便叫旁人止住了议论声。
这个年景下,寻常农民都又黑又矮,鲜少有李寻南这样高大的身材。
少年虽不及弱冠,人旁走过却也如同小山一座,压迫感极强。
李寻南还天生大力,白斤巨石也可以轻而易举抬起。
因他素来沉默寡言,原先甜水村的村民只当他是个大力的傻大个,后来李寻南的哥哥李寻北死在教坊司里,众人才知道“傻大个”发起疯来竟如此可怕。
秦老板的神色淡下来,他踩在磨盘上竟不比李寻南高,几乎平视的两人面对面。秦老板不怒自威道:“李寻南,你可不要乱来!我知道常贵对你好,但欠我的棺材钱就是欠了,除非你能给替他还上。”
李寻南擦了擦额上的汗,锄头摔在地上,自怀中取出一枚钱袋。
“我替常贵哥还。”
少年的声音微哑却坚定。
秦老板接过钱袋,果真抖出五两碎银子,惊诧不已,却也守信地挥了挥手叫手下伙计放下东西走人。
等秦老板走后,众人一片唏嘘,“阿南你疯了?那是不是赔给你哥哥的买命钱?”
“李寻南,你知不知道过两天就要来收租子了。你把钱全给了,你家租子怎么办?”
甜水村这些年被京中豪族盯上,圈走农民的地,将自耕农大多变为佃户。李寻南家中也是这样,而豪族收取的租子日益沉重,丝毫不因年景不好而有所减少,李家不得不为了口粮再寻一份生计。
原先是哥哥李寻北,如今是弟弟李寻南。
李寻南抿了抿唇,额头上汗珠沁在麦色的皮肤上。
他攥紧拳头,抬头望了望天空高悬的日头,冬日稀薄的阳光中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晨时去教坊司送菜时,李寻南还去了一趟京兆尹府,好心的衙役告诉他,常贵虽被教坊司送到牢房。但教坊司已经将常贵家中薄田全部夺去,至于常贵半死不活的命是半点不关心的。
因此只要有人能替常贵出足了银子,衙役们也是能混在死人堆里放出来的。
一桩两桩全是银子。
李寻南傍晚送菜时常常见到身穿华服的人进进出出教坊司,而与平康里的繁华相对的另一条街巷,却有冻死在街边无田无房的流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常贵哥又何至于此?不过是被孙红菊逼到尽头,拖欠了数月柴钱,又添上妻亡女病,不得已才走了绝路。
隔着薄薄的衣裳,李寻南的心口那对金钗沉甸甸的,沾染上他灼热的体温。
那是真的金子做的,稍用些力便会掐出印子。
作者有话要说:先跟各位小天使道个歉这两天没更,一来是压字数,二来也是因为上榜后涨幅不佳,我稍微有点不敢写下去了,不知道写的到底是不是很难看,因此停了两天没动笔。
不过我还是想按照原先的想法写完,幸而还有大家~我会继续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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