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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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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理会看热闹的村民,李寻南从人群中大步走向停灵的棺材。常贵哥在牢中回不来,但里头年幼的女孩却等不及就要下葬。

常贵三十多岁,在甜水村这样的年龄甚至都能当上爷爷,只他心疼夫人身体虚弱,五年前诞育一个女儿后便不再生养。

李寻南甚至不忍再去看那口小得可怜的棺材。

这份情是他们家欠常贵的。

哥哥死在教坊司里,尸首险些运不回来,是常贵送柴时冒着生命危险背回来的。如今常贵哥闺女的棺材,也当由他来帮着下葬。

在棺材上套好麻绳,李寻南一人挑起棺材扛在肩上,向着甜水村后山的方向走去。

“疯了,真是疯了。”

“冬天的后山谁敢一个人去哟。”

“一个病死的闺女,至于么?”

不顾身后所有的言论,李寻南的步子愈发坚毅而沉稳。

天边云朵如铅,密密聚拢在一起。不一会儿,雪片簌簌落下。

风打起回旋,卷起雪粒拍在少年麦色的脸上。

上山的路艰难,苍茫中只孤零零一个背影扛着伶仃的棺材。

在京畿这块的习俗中,病死早殇的女孩儿是不能办葬仪的。不仅如此,她们还不能入祖坟亦不能入族谱,因这被认为是极不吉利的。

甚至大多情况,连一口薄薄的棺材都是没的。他们会说这是缚住了灵,怨气散不掉,一家子都倒霉。

李寻南记得纵火的前夜,常贵哥用两枚铜钱打了壶村口李三麻子粗制滥造的米酒,两人围坐在石磨盘侧。

望着停灵的小棺材,常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知道用棺材把粟粟埋了不吉利,但那又怎么样?如何能让我忍心席子一卷放她一人在后山孤零零的,她还那么小,冬天多冷啊……”

李寻南逆着风雪,将常粟的棺材埋在南坡松柏之下。

这儿迎着日头,少有积雪。

不冷。

他自怀中掏出一块粟米饼放在墓前。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1)

哼着哥哥曾唱过的歌谣,李寻南向山下行去。

教坊司的后厨被一把大火烧成半座废墟。

一半的厨娘和烧火太监将锅台露天支在后厨院落,另一半的餐食则由专烧给掌司等人的小厨房来出。

“哟,美人娘子怎么跑到后厨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璎璃今日来时没有佩戴面纱,云髻上也只别了珠花几朵,却没有人看轻她。打她一进院门,新来的张管事一下子盯住她。

张管事虽不认得陆璎璃,但那张灼灼芙蓉面实在太过扎眼,香腮如雪、朱唇皓齿,一颦一笑恍若神仙妃子。

陆璎璃微惊于张管事的热切,不卑不亢行好礼,同张管事略略寒暄一二。

她向后厨废墟望去,见已收拾大半,不由得担忧起来。

“昨夜阿璃在后厨用饭,遗落了点东西,不知道张管事是否有看到?”

张管事比孙红菊年轻很多,她笃定陆璎璃是新人娘子中最有前途的一位,闻言还真细细想了想,“我这没见什么娘子们的物件。哎呀,莫不是美人娘子落下了手绢什么的?那可不巧了,昨夜大火全烧了也没准。”

见张管事的神情不似作假,陆璎璃心沉了沉。

按掌司的行事风格,张管事接手后厨肯定是立刻清扫起来,如真发现了金钗,张管事还不至于贪昧两根金钗。

那么唯有在张管事接手前,金钗已被人拾去了。

陆璎璃还不敢说得太分明,遗失金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啊……那或许是被火烧干净了。”

陆璎璃笑容有些勉强,她懊悔自己昨夜就应该趁晚再出来寻一趟。昨晚她送完掌司回去,人已脱力,死里逃生之后便畏手畏脚不敢深夜出去。

“那可太可惜了。”

“我能再进去瞧瞧吗?”

陆璎璃问到。

张管事点头,“自然是可以,只美人娘子别弄脏衣裳。”

陆璎璃露出感谢的笑容,她本就美得明晃晃,一笑更是醉人。张管事不由得心也软三分,任她去了。

陆璎璃在烧毁的厨房中寻了两遭,当真是没有找到金钗,只好失望而归。

张管事送走陆璎璃,又赶到周善琦的丫鬟身畔,“周娘子起了吗,我这按娘子习惯温了燕窝粥和水晶饺,周娘子还要些什么吗?”

“娘子胃口不佳,就这些吧。”山秀摇摇头,打听道,“张管事,方才那个新人娘子是找什么来着?”

“不知道呢,想是什么重要的物件吧。问完我还要进去亲自找一遍。”

山秀若有所思点点头,拎着食盒向周善琦房中走去。

陆琬容推门而入的时候,周善琦刚起不久。

她穿着丝绸寝衣,蹙起眉头“啧”了声,边揉着额角边扬手叫仕女水晴去引陆琬容进来。

“陆妹妹怎么来了?”

周善琦未着粉黛,容色略微泛暗,此时是极不耐烦见人的。但思及昨夜侯尚书从她房里离去后,成伯爷却匆匆来访,陆琬容的亲舅舅收到调令回京起复,或要在节骨眼上高升。

薄老尚书的儿子因守孝才回的余杭,守孝前已官至三品,若是起复或有望再升半阶。成伯爷与他有同窗之情,托周善琦照料陆琬容一二。

周善琦听那话里的意思,陆家是没指望了,但陆琬容大抵能借着舅家势力出去。那么更有攻击性,更有可能与她竞争二月花朝节行首的陆璎璃却是出不去的。

她这才想着要与陆琬容交好,一来打压陆璎璃,二来搏份交情为二月的花朝节夺魁作准备。

陆琬容不知周善琦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心里亲近周善琦,也不怎么注意自己举止上的轻慢。

坐在周善琦边上,陆琬容先是将晨时陆璎璃摔碎秋桂斋的糕点的事,同周善琦添油加醋了番,又对午后秘课的事忧心忡忡。

周善琦有些咂舌陆琬容拿着糕点挑衅陆璎璃,但这些行为是身畔的大小姐做出来的,倒也不足为奇。

“秘课初学时,只是讲些男/欢/女/爱是个什么样的事罢了,发你们一人一本玉女册拿回去翻阅。谢夫人会教你们如何以眼睛讨好男人,面对客人当如何应对。陆妹妹倒不用太担心,未曾开张前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

周善琦剔着指甲,漫不经心地宽慰陆琬容。她不会把薄家的一举一动告诉陆琬容,那样这位大小姐就会骄纵起来,不念她的好了。

陆琬容一时松了口气,但一想到掌司说的一月之后就开始担忧。

周善琦拿捏她,“妹妹的舅家远在杭州,京城去杭州的通北官道常有流寇为乱,妹妹身在教坊想传消息去舅家难上加难。但我不同,我有些南方富商客人,兴许走海路替你稍封信更快些呢。”

陆琬容犹如漂浮水上的人忽地看见浮板,眼睛亮了亮,“周姐姐,你定要帮我。”

“哎,妹妹说得什么话。我自会帮你,只你他日出去,切莫忘了我的恩情。”周善琦拍拍陆琬容,“下回再与庶妹起争执,可别再提到我。你们新人娘子小打小闹都不要紧,提及我会让掌司罚我的。妹妹知道,你我都不受掌司的疼爱。”

“这自然是。”

“你那位庶妹如此对你,陆妹妹咽得下气?”周善琦循循善诱。

陆琬容恨声道:“如何咽得下?周姐姐教教我。”

丫鬟山秀叩动房门。

“先用些饭再好好谋划。”

周善琦请陆琬容同自己一道。

她边喝着燕窝粥边问山秀,“你今日在后厨有没有听到些有趣的事?”

“今日后厨格外破旧,我去拿餐食时见陆璎璃娘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山秀闻言便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新人娘子来时一无所有,能掉在厨房什么东西?”周善琦稍感奇怪,“陆妹妹,你今日可瞧你那庶妹哪里不对?”

陆琬容思索起来,“她昨日还炫耀两根金钗,今日就不曾见过,难道是金钗?”

周善琦顿了顿勺子,对陆琬容道:“你瞧,机会这不就来了。若真丢了金钗,你那位庶妹当然是不知道后果的,没人会跟你们讲这些。但这在教坊司是要抽手板的罪责,而且还要降上一等。”

“当真要抽板子?”陆琬容兴奋起来,她最恨陆璎璃亲眼见她被掌司抽手板,那简直是不能容忍的耻辱。

“周姐姐跟我说,奉銮大人沉迷乐曲不问俗事,是不管这些的。秘课的谢夫人性情怪异,也是不过问这样规矩上的事,只有掌司和掌刑罚的曾嬷嬷最在意。”

陆琬容对周善琦道:“掌司偏心陆璎璃,那么便请铁面无私的曾嬷嬷最好。”

“陆妹妹这是开窍了。”周善琦莞尔一笑,“时辰不早,你先去秘阁上课。记得课上诈她一诈,放课后自秘阁出来东两座院子就是曾嬷嬷住处。凡事要快些,叫她措手不及。”

秘课是在一间四面无窗的暗室里授课的。

新人娘子围坐成一个圆,谢夫人点着蜡烛在中间。

谢夫人果真年纪极大,她遣几个小太监搬出两个箱子,给所有新人娘子发了一本图册。

“这就是《玉女册》,里头有七十二种花样。”

陆璎璃同身畔的新人娘子们一般懵懂,接到《玉女册》后随手一翻,只见上头明晃晃一双男女,惊得立即合上册子。

她本因遗失金钗而惴惴不安,但眼下却被图上绘制的东西将不安的情绪都驱散去。

《玉女册》上的男女衣衫不整,陆璎璃不敢细看,只知道上头男子未着寸缕,而女子撩起衣袍。

画师技艺太过高超,上面的人物几乎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谢夫人嗓音苍老,她对陆璎璃等人的反应毫不意外,“嘿”地一笑,又从箱子里拿出红布包好的人偶。

掀开红布,里头竟是赤/裸的木偶男女,细节处几乎还原。

陆璎璃顿时面红耳赤。

方姨娘是多么含蓄的人,薄面皮儿一碰都红,更不可能跟陆璎璃谈这些。

谢夫人不疾不徐道:“所谓男女之事,从来认为女子逆来顺受。可老身却要告诉各位娘子,身在教坊之中,抱着这样的想法便只会觉得被凌/辱。老身这堂秘课,所教的手段要学,却不要当真。教坊之中逢场作戏,将男人全当作工具便罢,想要长久活下去,更重要的是取悦自己。”

这番言论太过惊世骇俗,诸位娘子红着脸面面相觑。

谢夫人也不多说,便执着木偶先将男人同女人的不同之处一一讲来。而后她便不再讲这些事情,只谈论世间形形色色的男人们都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又喜欢什么样子的姿态。

陆璎璃等人被从秘阁撵出来时,天边已被夕阳灼得紫红。

每个新人娘子都犹如被重击,陆璎璃心跳还很快,她将《玉女册》藏在袖袋里不敢翻看。

她稍微有些恍惚。

刘芳月和她结伴而行,结结巴巴问:“阿、阿璃……那,那,那本册子,你,回去后,你会,会看吗?”

陆璎璃接道:“看的……”

刘芳月摸着脸,才注意到陆璎璃头上素净,

“阿璃,你,你的钗,钗怎么,不见了?”

陆璎璃回过神来,瞬间清醒。

“芳月,你先回房里。我再去趟后厨。”

她心里升出一点期冀,金钗若是不见了,除了被教坊司后厨的小太监拣去,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送菜的阿南拿走了。

这样想着,陆璎璃便不停脚地走去后厨。

后厨的傍晚是极忙碌的,因教坊司人太多,饭也是分几波来烧,傍晚常常需要补些货品。厨房院落后的门通向外面,此刻也是为数不多半开着门的时候。

陆璎璃自混乱中穿过,当真看见少年正在板车旁搬酒。

硕大的酒坛子,却在李寻南的手中犹如鸿毛,轻而易举便从车上卸下,稳稳当当放在地上。

他挽起麻布的袖口,手臂上青筋因用力而勃发。

李寻南的视线看不见远处的陆璎璃。

他白日又为自己添了份营生。

教坊司晚间送菜的机会极少,并不赚钱。

但夜间客人几乎都要点些酒水,李寻南跑城东给教坊司运酒,路途虽远却能赚更多的跑腿费。这样他不仅种地,再打上两份工,欠豪族的租子便可更快攒齐了。

“阿南。”

陆璎璃朝李寻南走来。

李寻南闻声回头,酒坛险些落下,却被他眼疾手快抱住。

放下硕大酒坛,李寻南站直身子,撩了撩额上薄汗,稍显紧绷的麻衣便尽数裹在他宽肩窄腰的身上。

而他身量又太高。

陆璎璃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他身上,十分明显。

谢夫人的声音好似在耳边炸起,陆璎璃雪腮樱红一片。

捂着眼,陆璎璃声线略略有些颤抖,“阿南。”

李寻南喉结微动,陆璎璃的声音清柔如绒,唤他名字时不知为何会觉得有些紧张。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金钗?”

作者有话要说:(1)青青陵上柏,作者佚名。

陆璎璃(看向李寻南,若有所思):嗯……工具

生理课大师——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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