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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梅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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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姑娘!你把衣裳端到外边去洗,注意些河边的青苔,小心别摔着了。”妇人站在屋顶,热络地朝院中喊着。

妇人口中那梅姑娘,身形高挑,穿着不合身量的粗布麻衣,她脸上裹着纱布,只露出双浅色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明澄澈,让人见之忘俗,姑娘浅笑着点头,躬身端起装着半盆衣衫的木盆,出门往河边去。

待她走后,瓦檐下扶着竹梯的妇人才小声问:“你家要一直收留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啊?”

此地名唤李家湾。

李家湾住着十几户人家。

十天前,上游漂下一具浮在冰上的女尸,那女人躺在丈宽的雪白坚冰上,坚冰被狭窄的河道卡住才停在这儿。

六月漂冰,极其怪异。

这事儿很快传开,村民们聚在一起面面相觑。

对那冰上的女人联想出各种猜测,先说是水妖、又说是山魅。

至于鬼?抬头一看,青天白日。

胆子大些的想下河,撺掇起旁人,几个男人争先跳了下去,把绳子拴在冰上,将那“女尸”拖上来,又探了鼻息:“没死,还有气儿。”

李家湾有群山阻隔,要翻过两座山,走上官道才能到乌水镇的衙门去。

这女人要是死了,他们给她编个草席埋了就是,现在半死不活,倒是难办。

“老李去哪了?”

“说是赵家老太太天没亮摸黑踩在青苔上,把脚崴了,她孙子一大早就来敲老李家的门,让迎光过去正个骨。”

村民口中的老李叫李迎光,是李家湾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夫。

李迎光刚从邻村回来,看热闹的村民向两边让开,让出条供他通行的道,李迎光给女子探了脉,请乡亲帮忙,把姑娘背到他家去医治。

在李家湾,李大夫一家尚算小康,男人十年前成了家,书说三十而立,李大夫闻名乡里,也算有所成就,他娘子正隔着矮篱笆饲喂鸡鸭。

见近邻们浩浩荡荡过来,李娘子忙放下手里的活。

“这谁掉河里了?”李娘子拐过脑袋,见左邻背着个在滴水的姑娘。

“河上漂下来的女人,老李说还有救。”

乡亲还在解释,李娘子已跑去隔壁空屋把床收拾出来。

这间小房曾是她儿子住的,自从儿子去他舅舅家后,屋子就空出来放些杂物。

看热闹的各自回家忙去,剩两个无所事事的懒汉守在李大夫门口不走,这俩是村里的光棍,平日乡里乡亲看不上他们,也没钱请媒人相看,打起这落水女人的主意,两人混混对视一眼。

李娘子哪猜不到这俩混账的打算,抱起贴墙晒着的蓬蒿朝他们脑袋打去,打得干叶子哗哗掉。

李娘子心想不能浪费药材,便捡起倒地的竹竿:“还不回家干活,看什么看!成天偷鸡摸狗,早晚把你俩腿打断!”

“悍妇!你这个偷汉子的悍妇!谁不晓得李青臣不是李迎光的儿!”

懒汉边跑边回头骂,却不敢还手,以后大病小病还得找她男人看。

“下回老娘撕烂你俩的嘴!”

李娘子站在家门口,气得脸色涨红,她长叹一口气,将竹竿靠墙门口摆好。

李大夫在院里挑药,男人先让李娘子去给那姑娘换身干衣服:“那俩混账嘴里装了粪,皮痒不记打,下次我再教训他们一顿,夏天心火重,昨儿采的金银花你取些泡水喝。”

李娘子缓步进屋。

“这姑娘什么时候能醒?好端端一张脸……”她给女子脱衣服,见她那脸上的伤痕着实奇怪,“谁这么狠心。”

李大夫坦言:“瞧着没什么大病,虽有气儿,身体冷得跟死人一样。”

李娘子又说:“许是被冻着?先头他们嚷着去看河上的卧冰之人,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女子。”

“奇也怪哉,你也探探她脉象,左手脉搏正常,右手却是气血两虚之状,卧冰而来?身上的衣服却是湿的,要说在水里泡过?身上又没有浮肿的迹象。”

李娘子探她脉象,果然与丈夫所言一样。

妇人端着湿衣服出来,最上面放着个金线锈的荷包:“估计是富贵人家,这荷包绣工精巧,穿的衣裳也跟她身量不符,莫不是乔装打扮远行碰上劫匪?”她掂了掂荷包的分量,“不像银子,像是三颗石头珠子之类的,我先给她放着,等她醒了再给她。”

李大夫把半桶水倒进盆子。

“你洗个手,我先去村口打水,她衣服上还有血,身上的利器伤虽跟衣服的豁口吻合,却似旧伤……脸上的伤虽然严重,我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对了,我今早听说赵家村有人失踪……”

“赵家村能有这么标致的姑娘,手上连茧都没有,哪地士绅的女儿?等她醒来问问她,我托我哥送她回去。”

“哪说她是赵家村的了,是赵老三家的小子,叫赵林的,进山里打猎,三天没消息了,他爹喊上几个兄弟进山找,连野兽的踪迹都没见着,张婶埋怨他们没找仔细,她怕野兽进村,来问我有什么驱兽的药,好撒门口。”

李娘子洗完手,端着盆子将水倒在院里梅花树下:“你给她开了?”

“人家就求个心安,我没收她钱,她塞了仨鸡蛋给我,我们这山里除了蛇虫鼠蚁,哪来野兽。”

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她摩挲床边粗糙的纹路。

头顶房梁的破烂丝网,蜘蛛张开细长的腿一点一点地爬,药草的苦涩香味从门窗的缝隙挤进来。

神识将方圆百里探查得一清二楚,全是毫无灵力是凡人。

她抬起僵硬的手,抚过身上衣衫,余光透过墙,落在那对夫妻身上。

现在是盛夏,院中的梅树没有开花。

夜里,夫妻俩睡了,她坐在梅树下吹了一夜凉风,早上妇人推开门,见到院中的女子。

“姑娘醒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偏过脑袋,见妇人脸上的欣喜,心道,你我素昧平生,你竟为我高兴?

她动了动干裂的唇:“梅。”

“那就喊你梅姑娘?或者小梅?姑娘多大年纪?”

“梅姑娘。”

称呼罢了,小梅,自己年纪不小了。

「梅君,你永远高高在上,万事尽在掌握,可想到今日!」

梅姑娘每日在院里晒太阳,有时候连饭也忘吃。

李大夫说她可能受了刺激,以致行为反常。

梅姑娘话少,但认得字,还识得草药,她帮忙李大夫把采回来的药草分门别类,问她其他的,也不多说,邻里都知道李大夫家收留了个姓梅的姑娘。

出李大夫家不久,两个懒汉从田边的稻草垛里冒出来,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可算逮着机会了!

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离梅姑娘越来越近,她却停下脚步,转过头直直盯着两人。

男人目光露骨,像用眼神将面前的女人剥得干干净净,两人吞了吞口水:“小娘子等着哥哥呢。”

他们调笑着逼近。

梅姑娘见谁都是和和气气,她笑着说:“哥哥?”这笑似是冷笑。

见她不喊人,两人顿觉有机可乘,伸出手就朝阿梅身上摸去:“就算毁了容,小娘子的眼睛这么漂亮,以前肯定是个大美人儿……唔?”

梅姑娘将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她眉弯弯,笑着转身。

两人使劲搓脖子,伸长舌头,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急追去,叫姓梅的怪女人直接不见了。

鬼啊——

有鬼!她是水妖!是山魅!

两个男人手舞足蹈落荒而逃,径直撞上墙,倒地上痛得手舞足蹈。

女子走到河边,浣衣的年轻女人看她过来,跟她打招呼,女子点头应了声,把木盆放在一旁,蹲在水边。

面前的水化作一面镜子。

看着水镜里自己熟悉的样貌。

她隔着纱布触碰脸上的伤口,心火焚邪祟,即使用上心火,也烧不尽这诡异的毒种,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嘶……”

自她上岸后,体内毒种虽急速扩散至全身,侵蚀心脉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那毒种像活物般,夜以继日引她往水源去,她今日就来看看!

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子里。

平时万蚁噬心的痛感在闻到香气后变成万箭穿心……香气似乎在告诉她:离水太久了,只要跳进去就能解脱。

女子按着心口半跪在地上,扣紧自己胸膛的手青筋毕露——

不!要离开水!水里虽能减轻痛苦,却会加速毒种侵蚀心脉!

浣衣女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跑过来:“梅姑娘你怎么了!”

她偏头,看向陌生女人关切的脸,勉强笑着:“没事,蹲太久了有些头晕。”

浣衣女见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毫无血色,连忙扶她起来:“李娘子不是说你的病已经好了吗?慢些站起来,我扶你回去。”

她咬紧牙关,让自己的手别碰到他物,她怕把这人的手腕给捏碎,但身上的寒气不受控制地四溢。

梅姑娘猛然将女子推开:“离我远些!快走开!”

浣衣女顿觉手上一痛,打湿的衣袖上竟然出现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伸手触碰:真的是霜?

见鬼了!

梅姑娘按住心口,半跪在地上咬牙低声喊道:“快走啊!”

浣衣女愣愣地望着她,又惊又怕,但见女子虚弱的模样,不能见死不救!浣衣女边跑边喊。

“老李——”

“老李!你快去看看梅姑娘!她好像又发病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抬指划开另一只手的手腕,双手的黑血沿着伤口一滴滴落下,凝成冰晶。

她用寒山曲封住周身血脉流转,封印因为河水里的毒引开始松动了。

梅姑娘的眸子此刻比冰还要冷厉。

毒种,能对付她这等境界的毒种,宗门和仙盟都低估药仙教所图。

女子仰头望着太阳,盛夏时分都不能给她半分暖意:我这般自身难保之人,是否该独善其身?

她叹了口气,垂眸笑了笑,将双手伸入水里:“天地有灵,坎水聆意。”

寒气自手边蔓延,浸没其中的双手结印。

潺潺河水流淌罪业与血腥,水中哀嚎震耳欲聋,刹那灵台动荡。

水中毒引唤醒体内毒种,接触越久她身上的封印就越难压制侵蚀心脉的“毒”。

周身寒气外泄,神识顺着水脉往上,一息百里,几息之间,她已经探得水流哀嚎怨艾的尽头——

“今夜……谁!”

站在井边的黑袍男人刚话音未落,他若有所感,一道离魄掌朝井中拍下。

梅姑娘解除术法,按着心口冷笑着地注视面前流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丈之木病从根出,仙洲药人之祸,源头果然在三千小世界。

药仙教势力突然现世,有踪无源,剿灭几百个据点都没追踪到他们的老巢,各宗推测药仙教将制作药毒的药坊藏在亿万小世界里。

小世界灵气稀薄,修士寥寥无几,整个世界的生命都是他们的实验品,真是……

残忍得让人恶心。

灵力运转,带动毒种流经全身血脉,她的经脉由青变黑,此刻的梅姑娘看起来像浑身青黑的妖物。

诛仙阵中,那根突如其来的毒针自脸颊刺入她的身体,使得毒种最先显露在她脸上。

自己用寒山曲封印经脉,但与毒种融合的灵力冲击她的躯体,这股外来力量将她的身体作为战场,致使寒冰灵力不断外泄。

此刻毒种再次爆发,她封闭三识,盘膝而坐,重新刻画寒山法印。

凡间灵气稀薄,否则用寒音变将千里水脉冰封,足以阻断水中毒香!

凡人生死!与你何干!

你活下来才能救更多的人,冒出的心魔像念咒一般在她灵台盘旋。

“你很烦。”

女子淡淡说了句,她面色平静,白色剑气自灵台迸发,灵台安静了,身体渗出的汗水,转瞬化成冰屑。

赶来的人只看到倒在地上的梅姑娘,浑身冰冷,冷得刺骨,用衣服把她裹起来,才敢将她背回去。

“你说她已经好了我才让她去洗衣服的,梅姑娘昨儿说一直吃住我们的不好意思,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的!”李娘子对丈夫埋怨,妇人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后悔极了。

“不怪芸娘,我身体是旧疾。”梅姑娘靠在床上,笑着对夫妻俩说。

李娘子娘家姓陈,全名陈芸,大家都喊她李娘子或是芸娘。

李大夫双眉紧蹙:“梅姑娘,我今早在赵家村见到一个与你一样患有心疾的病人。”

李大夫给她的病暂定为心疾。

梅姑娘渐止住笑意:“那人什么病症?”

李大夫见她知道,便接着说:“他叫赵林,十七岁,与姑娘的发冷不同,赵林四肢抽搐,双眼失神,心中燥热,他家里人说他近日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我从未见过此病……”

不论是医书还是病例,李大夫这些年都没见过此等怪异之病。

女子毫无血色的脸上勉强挂着笑:“我会治,李先生带我去瞧瞧他。”

她边说边掀开薄被,趿上布鞋,朝门外去,梅姑娘张手似要抓住什么,却只攥紧拳头。

数万里外的深谷,谷底不见日月。

谷中有碧波寒潭,潭上白气如烟似雾,寒潭中心有一圆形石台,石台正上方悬着一把赤红木剑,木剑不时闪过红光。

潭边八方之位,八只镇墓石兽神态各异,石兽脚底不断冒出雷霆,镇压冲击封印的赤木剑。

梅姑娘虽识得药草,但年纪轻轻全不似神医的做派。

李大夫收拾药箱,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自己且一旁看着,若是她的方子不对,他也不给赵林用。

梅姑娘看着李大夫,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也止住了,只跟着夫妻俩沿着山道翻过一座山到赵家村。

赵家村的村民都认得李迎光夫妻,谁一年到头哪能没点小病,李大夫没抛下他们镇上开医馆村民万分感激。

“老李啊!我们正要去找你,二林子又犯病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我们夫妻俩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些邪祟鬼怪怎么就找上我们二林子了……”

女人边哭边骂,脸上都是泪。

她男人愁容满面,央求李大夫快去看他生病的儿子。

两人之前商量,姓李的要是治不好儿子,他们就去二十里外的石观镇请巫女来看看,但巫女跟李迎光不对付,两人以前发生过口角,只当后路。

赵家夫妇瞅老李身边的女子眼生:“这姑娘就是前不久河里捞起来的那个?”

李家湾和赵家村隔得近,梅姑娘的事儿这家唠嗑,那家闲谈的,几个村子里人尽皆知。

梅姑娘点头:“夫人好。”

赵家娘子听她称呼,见这姑娘腰杆挺直,身上气质与他们格格不入,妇人笑说:“难怪说是富家小姐落了难。”

“我师精通金石之术,在下也学得些皮毛,李先生说的症状,我在家乡见过,有应对之法。”

赵家男人听后变了脸:“不会就你把病带到我们村来的吧!”

女子抬眸看向男人,目中无悲无喜,赵家男人却从中感到一阵寒意,却见她突然展眉轻笑:“是我啊。”

男人怒目而视:“好你个妖女,老李,你听他说什么,还不让她滚出我们村子,再待下去不知害多少人!”

男人推搡着不让她进村。

“妖女。”梅姑娘低声细语,她步伐不紧不慢,却巧妙躲开男人的触碰,女子望着气急败坏的男人,轻声说,“你碰着我,小心自己也染上病,你儿子我还医得,你……就不一定了。”

李大夫和芸娘还有赵家娘子忙将男人拉开。

“儿子的病还治不治了,赵老三你发疯也分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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