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之下皆蝼蚁,你我虽不是仙人,这些人在你我眼中,比之蝼蚁如何?”
孙御史掷地有声,藏在往日谦卑后的高傲显露无遗。
昔日的同僚闻言,不寒而栗,后退的朝臣不留意踩到同僚的衣摆,一同往后摔去,乌压压倒了五六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都是妖人!是弑君的妖人!”
“杀了他们!”
人群中不知谁喊出这话,披坚执锐的禁军因护驾而涌入朝堂,手中枪戟向两人攻来,却像撞在铜墙铁壁上,震倒在地。
以沈梅君和孙御史为中心,无形屏障将众人阻隔在外。
喊着妖人的男人被无形之手擒住脖子,狠狠摔在地上。
孙御史用袖子擦去手上的血:“蠢货。”
沈梅君散去手中冰剑,托起瘫倒在她脚边的紫衣官员,她笑吟吟地低头:“阁下再不离开,可就真的要给他殉葬了。”说完对吓晕在地上的人扬起下巴,“还活着,一起拖出去。”
王侯将相、宦官侍卫,偌大的朝堂顷刻间空无一人。
“都说魔修有取凡人性命而不受业报的法门,梅仙子重伤未愈还饶了这些凡人的性命。”孙御史鬓发霜白,他一步步走上主位,他将皇帝的尸体丢开,跷腿坐上龙椅,“我听说四百年多前,梅仙子将一座城的人杀得干干净净,里面的修士、凡人没留一个活口,今日怎心软了?仙子当年所作所为与我们药仙教有何差别?”
沈梅君靠着赤红的柱子,垂眸浅笑:“你以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
“苏群玉和仙子都是一种人。”孙御史笑着说。
沈梅君眸色一暗,她轻声问:“是吗?”
孙御史在人间待了太久,习惯现在的身份和身体,下意识捋自己的长胡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修仙界本就是这样,仙子在天音宗还要受仙盟制约。”他长叹了一口气,“听从仙盟的命令来此,梅仙子可险些丧命啊。”
“天音坐拥一洲腹地,难道要我跟着你们药仙教藏头露尾?”沈梅君全然不掩饰地嘲笑道,“你们能给我什么?”
“自由,无与伦比的自由!”孙御史摆出筹码,“我教之中亦有仙人坐镇!”
“顶流仙门皆有仙人,非天、地、人三劫不出,你教中仙人沾染俗世之争,以仙人之姿与蝼蚁争辉,不觉可笑。”她嗤笑,“人入山为仙,你我都不是刚开始修仙的小崽子,还要于此论道《炼气基础论》?”
孙御史只在画影图上见过沈梅君,遥仙洲天音宗大名鼎鼎的梅仙子,修士口中的繁花剑主、血梅妖女。
仙洲风云人物志每十年一小更,每百年一次大更,让十三洲凡人修士大开眼界,无一不想拜入仙门魔道。
繁花剑主沈梅君。
合体期,天音宗亲传弟子第三席,其师不详。
近百年内公开的秘境、比试夺魁的记录寥寥无几,有说是在闭关。
身怀青帝传承,神器赤木繁花之主;雪女传承,寒山剑歌;魔道传承,遥仙天音。
“我是个散修,没学过你们那些理论。”孙御史淡淡道。
“《炼气基础论》是各地书斋的免费读物,记录了上古仙人的道论,大道至简,衍化至繁。”沈梅君补充,“在天外岛的补天石上还能看到原文。”
“这书是给刚炼气的小孩子读的。”孙御史的语速快了些,掩饰自己未看此书的窘迫。
他数千年前得一位寿元将近的修士指点,踏上修仙之路,一步步筑基修炼至今,各城书斋免费的炼气法门有什么好看,他也没有去过天外岛,只知道天外岛的补天石在娲神陨落后就成了块凡石,但天外岛的修士万年来一直用阵法维护这块石头的原貌。
散修私底下都说补天石是神器,天外岛的修士为了独占才传出凡石的谣言。
他的兄弟说要去天外岛看看神器,去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估计早被天外岛的人杀了,仙门、魔道都是一路货色。
沈梅君可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只说:“你也是化神修士,去二流宗门也能当个长老供奉,怎么就进了药仙教,还于此蹉跎岁月,侍奉一个无能的凡人君主。”
孙御史沉默不语,抬眸冷冷地看着她:“你想劝我加入宗门?”
沈梅君如他之前一般鼓掌,连节奏都是一样:“仙人之下皆蝼蚁,你我虽是修士,在仙人眼里,比之蝼蚁又如何?你教仙人岂会管你的死活。”
孙御史坐在龙椅上,暗色的眸子像野兽一样盯着沈梅君。
男人缓缓说:“梅仙子,现在是你选择生路,或者死路。”
沈梅君摊手:“你觉得呢?”
“我早说过招纳普通宗门的修士还行,魔门四宗的亲传弟子,他们非要不自量力。”孙御史冷笑。
话刚说出口,以他为中心,整个皇宫华光四溢!
男人手中的玄色石剑是启动阵法的钥匙——
风云变色,乌沉沉的云压在庄严巍峨的皇宫上空。
“天罚!老天开眼了,皇帝德行有亏,老天开眼!”
“狗皇帝遭报应了哈哈哈!”城中的百姓仰天暗骂!
以皇宫为中心,地上的阵纹迅速往外扩张。
看着脚下愈演愈大的阵法,沈梅君飞出正殿,她现在是神魂化身,施展不了威力强大的血咒术法,只能——
她双手触地,红色火焰像地府业火一般触之则燃,凡人的尖叫声环绕在沈梅君耳边。
大地上阵图被业火烧了一个窟窿,立在阵图上的人却被地上突然长出的爪子抓住双腿。
“啊——”
“救命——”
“救救我!”
他们的身体,从脚开始,迅速枯萎,成为干枯的皮囊,又被席卷向皇城中心的狂风吹成灰烬,风里裹挟无尽的不甘和怨恨……
只此一瞬,万人命殒。
沈梅君手握冰剑,冰剑化成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她站在熊熊赤焰中,黑色的烟将天空覆盖,整个皇宫,整个皇都,在此刻,除了被业火包围的几百人,全成为风中的灰烬。
沈梅君双唇微张,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啪、啪。
滴落的是水,还是谁的泪。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
哭喊声,哀嚎声不停钻进她的耳朵,女子纤细的手抱住她的腿,像蛛妖的腿贴在她身上!
“求求你放过我!”
抱住沈梅君双腿的宫女有张漂亮的鹅蛋脸,脸上涕泗横流,眼睛里的恐惧呼之欲出。
沈梅君低下头,看着少女。
她很年轻,不是修士神莹内敛的年轻,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受她牵头,业火环绕的人们好像突然反应过来。
“求您放过我们!”
“求求仙子慈悲,放我们离开!”
“不要杀我……求求你放我走……”
沈梅君望着地看着朝她爬来的人,他们伸出的手,那一只只手,好像一张网,要将她抓入黑暗。
她缓缓闭上眼。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沈梅君再次睁开眼。
深绿色的酒旗在熟悉的气味里面飘摇,酒旗有些旧,尾梢还有深色污渍,女子盯着上面的“不夜侯”三字。
不夜侯是涂越城的一种酒,美酒入腹,人不眠,是为不夜。
万年古城涂越在四百年被魔道修士夷为平地,这座城只能成为史书中的留影。
云渺有城,名曰涂越,美酒美人,候君不夜。
“来一坛埋了九年的不夜侯。”
沈梅君嘴角噙着笑,她一步步走进酒铺,之前静止不动的人在她开始说话时变得灵动起来,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白色裙摆沾染地上泥泞,埋进地里的木头柱子泡水后有股腐朽的味道。
这里似乎刚下过一场雨,涂越城的城主是位元婴修士,同时是个三流门派的宗主,从不管天象之事,沈梅君记得用自己的剑刺入他的气海,男人瘫倒在女人的白花花肢体上。
那些女人也嚷着——
不要杀我。
“好嘞,客官一块灵石。”
沈梅君扔给他一块变化出来的灵石,这里是幻境,酒铺的人辨不出灵石真假,老板龇着牙搓了搓灵石的棱角,再将其装进自己兜里,他守在炉灶前温酒。
涂越城不像遥仙城寸土寸金,酒铺老板温酒的手艺简陋而老道。
沈梅君撕开酒封,正要倒酒,一双手夺过她的酒坛。
“你又偷偷喝酒不喊我,这坛酒归我了,你自己再买一坛。”
沈梅君看着来人狭长的凤眼,耳垂上挂着紫玉坠子,脸因为刚喝下一口烈酒变得绯红。
“哇,这是什么酒,这么怪!”
青年将酒坛摔在桌上,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他一屁股坐在沈梅君对面,险些把摇晃的凳子坐断。
“老板,再来一坛酒。”沈梅君扬声高喊,同时将一块灵石扔到酒铺老板面前,老板满脸欣喜,再给沈梅君抱来一坛不夜候。
沈梅君看着青年,她单手撕开酒封,仰起头,温热的酒水灌进她的喉咙,喉咙滚动,青年盯着她泛红的脖子,眼睛一动不动。
酒火辣辣地灌进胃里。
“再来一坛!”沈梅君继续喊,又扔了几块灵石。
“再来。”沈梅君又喝了一坛,跟灌水一样喝着,这里是幻境,她怎么可能真的醉过去。
青年看着举止奇怪的沈梅君,像是清醒了几分。
两人的手突然抓在同一坛酒上,沈梅君歪着头:“想喝?自己买。”
“你觉不觉你今天很奇怪?”青年明知故问。
“松手。”
“好,我松手,你要是心里不痛快跟我说呀,云渺洲的酒能不喝就不喝,里面兑东西了。”
酒铺老板正数着灵石,听他诋毁自己酒,猛地站起臃肿的身子,把身后的桌子撞得挪了位:“我兑什么了?我们涂越城的不夜侯远近闻名!大家来评评理,这个外地来的说我的酒兑东西!”
路过的人都被他喊过来,聒噪的指责声,叫嚷着让他们赔钱。
他们对着沈梅君两人指指点点,看着一张张早死去的面孔,她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原来记忆深处从未忘过。
沈梅君抓起未喝完的酒,将酒水泼向这些“故人”。
酒水在半空四散,化作锐利的冰凌,洞穿他们的身躯,酒铺老板低头看着胸腔的血窟窿,像烂泥瘫倒在地,人群在一瞬间倒下。
沈梅君阖上眼。
血腥的场面一转,夜色茫茫,天上的圆月挂在檐角。
两人仍对坐在凳上,隔着张四角桌。
沈梅君看着他,泛红的眼中血丝密布:“原来我所想的你是这个模样……苏群玉,你什么时候开始想我死的啊?”
“你说什么呢?梅君你是不是进了什么幻阵?”青年伸手在她眼前晃悠。
“离魂归煙阵,我曾杀死的人会重现在此阵里,幻阵、困阵、杀阵三者兼顾的阵法。”
沈梅君瞧向面前熟悉的脸。
青年眉头紧锁,亦如自己曾经与苏群玉讲道释法时,他认真的模样。
她继续说下去:“此阵前身的离魂阵是上古招魂阵术,祈望死者与生者再见,后因人族得悟修行法门,争端不休,便有人将招魂阵改作其他,因而衍生的阵法诸多。”
“此阵盗九幽黄泉水为引,祭以活人性命,用于祭阵的人越多、魂魄越多越强阵法效果越好,入阵者杀过的人越多,此阵威力越强。”
“若入阵者此生未伤一人,只会困于阵内见生离死别;若是懵懂孩童,此阵便形同虚设,幻梦罢了。”
“而满手血腥之人,哈哈……”沈梅君低笑,仰头再灌下一口不夜侯,“便再现昔日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