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字沈梅君只张了张嘴。
泥巴崽子看出这是他的名字。
李青臣。
她认得自己,泥巴崽子喉咙微动,两人被他推倒在地,幕离压在脑袋后面,少年血红的眼睛端详沈梅君的脸。
这张脸不是她的脸,眼睛也不是她的眼睛,但她看自己的眼神,还有那拱火的恶劣语气。
“仙子姐姐……”他的声音稍显沙哑。
他缓缓松开手,就着刚才的姿势半跪在地上,沈梅君躺在地上,用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泥垢,墨竹捂着喉咙咳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白色的袖子上染了血,沈梅君按住脖颈的孔状伤口,李青臣想伸手,又缩了回去。
墨竹心里害怕,先是上前把沈梅君拉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三人死状各异。
两具尸体躺在水沟里,其中一个只能看到浮起来的衣裳,另一个男人压在他身上,面部朝下,还有个趴在地上的,背后全是血。
她捂着嘴:“阿梅……他们都死了!”
沈梅君淡淡点头:“不要怕。”
死了人都不管,确实是个好地方。
泥水顺着李青臣披散的头发流下,看不清他的面目,少年闭口不言。
“有人会来处理他们的,我们走。”沈梅君说,冷漠得仿佛死在她面前的不是跟她一样的人。
墨竹诧异地望向阿梅:“就这样走了?”
就在沈梅君转身时,一股力抓住她的裙摆,那是只染血的手。
“姐姐。”
李青臣捡起地上的幕离举着。
“你的东西。”
“谢谢。”沈梅君拿过幕离。
她和墨竹走了很远,她并未回头,只有墨竹频频回首,她挽着沈梅君的手:“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他是不是后悔了……要追上来杀了我们。”
“我们以后离他远点,他竟然杀人了。”
沈梅君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杀人……”
以后你也会杀人,修仙道,不仅与天夺命,更是与人争命。
她们沿着几间屋子走过,终于找着门口种着棵丹桂树的房子,上面挂着她们的名字,橘红色的桂花盛开,浓郁粘稠的桂香飘得久远。
“三月桃花,八月桂香。”墨竹站在树下,远望粉色桃林。
“岑夫子身后的水池,还有盛夏的荷花,这里四时紊乱,你不必用常理判断。”
沈梅君边走,边将外衣脱下,墨竹看得莫名,却见她将外衣丢进去院里的木盆里。
沈梅君穿着里衣,步进屋内。
她拉开柜子,衣柜里有备好的衣物,都是雪白的衣裳。
还没学会除尘术,一堆白衣服,洗起来嫌麻烦。
以自己的资质,引气入体,炼气为用,到施展术法,也得一年时间,洗衣服……沈梅君揪着白衣服沉默良久。
“你还没换好呀。”
墨竹问她,墨竹已经换上了新衣裳,干干净净,不染纤尘,还提着裙子转了个圈:“好看吗?”
“好看。”沈梅君笑说,她取出最上面的那套,素白衣衫,绣银丝暗纹。
墨竹将这个小木屋跑了一遍,左右两间陈设一模一样的卧室,中间的正厅布置得像书房,摆的都是无字天书。
沈梅君随手抽出一本,这些书需要灵气显形,也就是炼气期修士才能看到。
此处桃源很像一些不入流小门派的布置。
“阿梅!你快出来!”
墨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有些着急。
沈梅君放下书走出去。
园中各物堆放整齐,半掩的篱笆门后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看起来十岁出头的模样,眉目俊朗,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身上的白衣被滴水的头发打湿,浸出偏暗的水印。
“他说找你?”墨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你认识他?”
沈梅君笑着伸手摸向自己脖子,墨竹突然明白,她连忙跑到沈梅君身边。
“他是那个……”小怪物。
李青臣拿出藏在手里的小白瓶:“这是岑夫子炼的药,治你的伤,对不起。”
沈梅君往前,墨竹拽了她一把,完全没有拽住,她接过药,低头看着李青臣:“谢谢,你我初见,如此相遇不太美妙。”
初见吗……
李青臣张了张嘴,里面没有尖牙:“我……不是怪物。”
沈梅君笑了笑:“他们既让你听课,旁人言语,无须在意。”
她没问那三人的尸体怎么处理,岑夫子、陆教习,或是那个金丹男修,毁尸灭迹的法子数不胜数。
沈梅君伸手将少年眼前的头发绾到耳边:“哪儿的水能洗衣裳?”
李青臣愣愣地看着她,一想到是自己弄得她们满身泥泞:“抱歉!我帮你们洗……”
边说就看到篱笆墙边几个木桶,其中一个堆了染血的衣裳,他小跑过去端起盆子,往外面跑时又说了声对不起。
沈梅君笑了笑。
墨竹望着开口就是道歉的小家伙,李青臣已经跑得没影了:“他真的那个小怪物……”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红眼睛,还有尖爪子去哪了?”
沈梅君将白瓶打开,药粉不是丹药,炼丹失败的产物,也有些药性,她准备直直朝自己脖子盖上去……她顿住手,自己是不是太利落了些?
她想着李大夫如何给她上药,是了,还要纱布。
“没有尖爪子,没有红眼睛,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沈梅君掩上门。
几丈外的小院里住着另外两个姑娘,不是沈梅君一行的七人之一,两人在门口探出头,好奇地看着能和小怪物打上交道的同窗。
她敷上药,便躺在床上休息。
这个地方正好让她解决七情诀的后遗症。
墨竹在正厅一本本地翻看无字书,想从中找出本有字的。
沈梅君的神魂出现在这具身体的灵台上,小小的灵台漆黑一片,她提着心灯走近,中心沉睡着一位女子,与她这具身体的模样长得一样。
沈梅君本不想唤醒她,但身体不是别人的,除非夺舍,否则她也不能替这小姑娘修炼。
她抬手化出无形之弦。
琴音婉转,空谷幽兰。
“醒醒。”
沉睡的女子渐渐醒来。
她看着自己透明的身体飘在半空,而对面白衣女人浑身发光,是黑暗里最亮的存在。
“我死了吗……”女子难以抑制地哭出声,可怕的、吃人的怪物咬住她的脖子,身上全是血,她感觉身体越来越冷,脑袋越来越沉。
“还活着。”
“那这是呢儿?”
“你的灵台。”
“你是谁?”
沈梅君轻笑:“你问了我两个问题,该我问你了。”
女子止住泪,不等沈梅君开问:“我叫宋无恙,三柳郡卢县人,父亲是卢县县丞,外祖家里是布商……”女子一下子将自己的籍贯说得清楚。
沈梅君等她说完:“你想修仙吗?”
宋无恙愣住:“啊?神仙?”
沈梅君摇头:“不是神仙,是修行,有人选出身具灵根的你们,在这灵气富裕之处修行,我不能一直寄居在你身上,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学习,注意不要露馅。”
宋无恙飘到沈梅君身边。
她伸手碰了下沈梅君的神魂,竟然穿了过去:“你寄居在我身上……啊!不是我死了,是你死了!”
“……”沈梅君见的人多,也理解她的跳脱,“我也没死,但是我暂时借用的你的身体。”
她拂袖,将四周情形投射在宋无恙的灵台。
宋无恙看见女子看到屋里的白衣女子,在小心修剪桃花。
“她叫墨竹,是……我的朋友,你可以信她。”
沈梅君拂袖显露出三个修士的画影图。
“这位,你称她为陆教习,见到她可以问,但少说话。”
“这个老头,你称他岑夫子,除了听课,少于他交集。”
“这人,你见过,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沈梅君又浮现几个女子的画影图:“小兰、阿菊……苏月。”沈梅君将院中见过的女子模样全部展露。
最后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形。
宋无恙说:“这是我!”
“这是你,但是现在你叫阿梅,你和她们一样,都不记得过去。”
“可我记得……”
“你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你才能在这儿安全修行。”
沈梅君将药仙教毁去众人过往之事说与她听,至于洗筋浣髓之痛宋无恙未经历,便也未告知她。
宋无恙心情低落:“那我的爹娘……是不是……”
沈梅君阐述事实:“也许还活着。”这或许不算安慰。
宋无恙仰起头:“谢谢你,仙子姐姐。”
沈梅君摇头:“不必,我只是利用你。”
宋无恙问:“你要我做什么……本来我该一直睡着吧,你唤醒我,告诉我这些,并不是让我在此安心修仙。”
沈梅君朝她眉心一点:“我有事要办,夜里身体还你,白天你也能看到我所学之课,你需勤学苦练,日后自有康庄仙途。”她又说了一句,“有什么疑问,还有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床上的宋无恙睁开眼,她突然抓起床上的被子盖在身上。
女子望着陌生的地方,如梦初醒。
溪边,上游的桃花飘落,顺着流水而下,曲水蜿蜒。
李青臣蹲着身子,手里搓着白裳,他突然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将衣裳翻了个面。
“这样搞得我在欺负小孩子。”
李青臣的脑海里出现熟悉的声音,是田边见到的那人,也是陈府那位梅姑娘,仙子姐姐。
李青臣沾了水的手指在石头上写字:“我这样与你说话。”
写完,他又写了两个字,姐姐。
脑海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知道多少?”
这声音离他太近,李青臣垂着头继续写:“我回去看过阿娘,他们说你在找我。”他顿了下,“我不知道怎么找你。”
浸了水的手骨节分明,分明还是个孩子,心里装的事真不少。
他写字的手慢了下来:“梅姐姐。”
沈梅君没有说话,李青臣继续写:“你要找舅舅。”
李青臣既然见过芸娘夫妻,自然知道她用水镜描摹陈桂样貌的事,沈梅君站在他的灵台上。
少年的灵台比宋无恙大些,灵台中心沉睡着少年的魂。
没醒?他竟还不会内观术?
若是唤醒他,两人便可灵台相见。
沈梅君提着心灯站在沉睡的魂魄身边。
“你会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