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臣的手浸在水里,搓弄白衣上的污渍,哗哗的溪水淌过两人耳侧,寂静得仿佛能听到风声。
树枝颤动,叶子沙沙响。
少年的沉默沈梅君并不意外,她提着心灯站在李青臣空荡荡地灵台上:“是不是只要我唤醒你,陈桂就会知道我的踪迹?”
“你这样的天分,岂会灵台未开,他知道有人会入你灵台。”
李青臣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手底下的白衣,白衣上的泥垢已经搓干净,他还是逮着那地方搓。
“芸娘他们可还安全?还是说被你舅舅,那个叫陈桂的药仙教修士给抓起来了,然后要挟你……”沈梅君说话一贯直白。
少年眼中的泪滴进溪水,顺着水流走。
沈梅君望见水中破碎的倒影,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他能知道什么,沈梅君叹了口气。
李青臣闭上眼睛,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们要杀你,娘说你是好人。”少年写得很重,“娘不让你去……救他们。”
写完最后一字,李青臣抱紧自己,他将头埋进膝盖,少年将哭声压抑在心里,桃花飘在他的头上,远离是非的桃花源,岂是真的远离是非。
“陈桂那比山上安全,没有你,你爹娘打不过药人。”夫妻俩怎能想到山洞周围的药人尸体,都是这自己孩子的杰作。
沈梅君的话半点没安慰到李青臣。
李青臣用袖子里擦了眼泪,他又冷静下来,这一月内发生了太多,他不该再相任何人。
可是娘和爹说她是好人,是仙子。
“梅仙子为救世而来这凡尘,你看看世道动荡……只有她能帮我们啊。”
“我是人间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大夫的一生都是救人,没有害人的时候,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爹蹲下身子,李青臣眼睫轻颤,足以看到男人眼中对自己的期许,“你要对得起自己。”
他用力拧干衣裳里的水,丢进盆里,就端着盆踩着水,跨过溪流,朝沈梅君她们的桂花小院去。
丹桂、茉莉、芙蓉……
门口不同的树成了这一排相似小院唯一的区分。
李青臣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过了会墨竹来给他开门。
墨竹心有余悸:“是你?”
“你们的衣服。”他抬头看着墨竹,这人怎么跟她亲近?那所谓的仙子,说话带刀,句句戳人心。
李青臣的住处在桃林的另一边,林中有两人生疏地比划剑招,甚至没注意到李青臣跑过的身影,他矫健地穿过桃林,山底的小屋门口长着棵桃树,树上只挂着一个木牌,是他室友的名字。
李青臣推门进去,又扣上门闩。
“你回来了?”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他坐在前院的木凳上,圆脸微胖,浓眉大眼,手里翻看书上笔记。
沈梅君一眼看出他是个凡人。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岑夫子竟然安排别人与李青臣同住。
李青臣的情况和旁人可不一样,少年有自己的过去,见过外面人不人鬼不鬼的世道,或许还知道他们药仙教所作所为。
毒种拔苗助长,让李青臣不满十二便炼气为用,代价是他的寿命,不知此子可知晓。
炼气一层,灵台封印不解,如何动用术法,又如何修行。
少年闻言,朝男人点点头,径直朝自己卧室去。
“听说你杀了邱林他们三个。”男人随口说。
“岑夫子没说不能杀人。”李青臣停下脚步,少年低声说,“他们只是离开了桃花源,不会再扰大家的清静。”
男人双手紧握,手里的书被他捏皱:“青臣,我没得罪过你吧?”
李青臣咬紧牙关,低声说:“薛大哥你一向照顾我。”说完也不等男人回话,便快步走进自己屋子。
他支起屋内的窗户,站在窗前,山上的桃花还和他来的那日一样。
少年抬手,指甲干干净净,他在窗框上写道:“这里好吗?桃花源。”
他问沈梅君,沈梅君在他灵台打坐,身侧心灯通亮,她的声音传入李青臣的脑海:“你自己有答案。”
少年似乎很期待她的回答,他写字的速度快了起来:“姐姐,你觉得呢?”
“对你而言,很好。”沈梅君睁开眼,盯着心灯绽放的光,“你们可以无忧无虑地修行,以后拜入宗门,遇到博学多闻的师长,各有所长的同门。”
她似乎想通各宗门出现药仙教卧底的原因,如果她的猜测没错,这些万里挑一的人,最终会流入仙洲各宗。
少年走到前厅,随手取下书柜上的一卷书,他仿佛在低声自言自语:“他们说上面是空白,但我能看见,跟我以前学的东西不同,并非先贤的言谈举止,也不是文章诗书。”
穿堂风吹起少年的乌发,他跑进卧室,风灌进他的袖子里,他将袖子压下,又抓起书案上的桃枝将头发挽起,干净利落。
李青臣坐在桌前,书翻得很慢,像是要让沈梅君看清。
“这本书是木系基础术法,你翻的这页是青木诀,要其他术法配合,再用妖植的残根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沈梅君讲解道。
“舅舅说我能学习仙术。”李青臣写,“他送我来这儿的,这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觉得夫子是好人。”
沈梅君没有说话,他继续写。
“这里,以前,人很多,后来都失踪了。”
“有人疑心夫子,也有人说是我干的……”
看来失去了记忆,并不是变成傻子,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他们这么好,学习仙术,好吃好喝供着,自己身上总要有点利用价值。
“你觉不觉这样写有些慢。”沈梅君缓缓开口。
李青臣停下在书上摩挲写字的手,纸张柔软,他继续写:“那怎么办?他们在监视我。”
“凝神静气。”
李青臣听到低沉的乐声,呜咽悠长,在他脑中回响,这曲子的调一直很低,感觉心神压抑。
“勿生杂念,否则你的脑子,会很吵。”
乐声突然高扬,李青臣浑身一震,脑中空空如也。
沈梅君散去凝成的管箫,用手捂住耳朵。
“娘!爹娘!”
“他们都杀人!”
“我不是怪物!我不想杀人……对不起……”
“舅舅你为什么要骗我!”
“岑夫子这个恶心的老家伙!他该死啊!什么夫子!怪物!老怪物!”
“仙子!姐姐!”
……
李青臣的心声一下子全涌向他的灵台。
沈梅君眉头紧锁,太吵了。
“你心里的声音太杂,别想太多。”她揉了揉太阳穴,“想你现在该说的。”
“我该说的?李青臣你不能别想太多!静下心来……”
又过了会。
“我该说什么……你听得见吗?”
“仙子姐姐?姐姐?”
嘈杂的声音小了许多,灵台上的沈梅君浑身白光,雪白的衣衫像绽放的白昙,虽有自己的清心曲辅助,但这小子有些悟性,也不算笨。
“听得见。”沈梅君回应。
“她是不是在我脑子里啊,我脑子里长什么样?她怎么进我脑子的……什么仙术,就是邪术,就跟书上讲的鬼上身一样,吓死我了……等等,我刚想的她是不是听见了,不准想了……李青臣,思绪集中!”
看起来沉着冷静,怎么心里是个小话痨。
“……”沈梅君眼睛一跳,“正宗仙术。”
魔道正宗也是正宗。
“你听得见啊。”李青臣的思绪断断续续,“我想什么她都听得见,要是我能进别人脑子就好了,舅舅为什么要害人……”
沈梅君想起她看过的陈桂面相:“你舅舅害了谁?他有没有奇怪的举动?”
少年猛地站起身,又端坐下。
“他不——”他刚开口就闭上了嘴,他闭上眼,突然觉得坐在椅子上闭眼睛奇怪,直接趴在了桌上,把书盖在脑袋上,他集中心力,“他当然是我舅舅。”
沈梅君问:“没有性情大变,或者不同以往。”
“当然没有……他有些抠门,有点小气,但他就是我舅舅。”
沈梅君半合着眼:“你的凡人舅舅会杀人不眨眼?别骗我,你看见了,他杀了整个陈府的人,就你一个活口,李青臣,你年纪虽小,胆子真大,看到这么多人死在你面前,也不害怕,因为你也是帮凶。”
“我不是!我……”灵台的声音突然又嘈杂起来,似乎想起自己所思所想都会被她听见,“你快从我脑子里出来!”
沈梅君轻笑了声:“为什么?害怕我知道你见死不救?你是个坏小孩……”
“你从我脑子里出去!”李青臣不自觉地抱头,“我没有!我不是有意杀他们的……我没有!对不起……你出去!你这个随便进入我脑子的坏女人!你不是仙子!妖女!”
沈梅君勾起嘴角,很久没听人喊她妖女,竟然从一个小东西嘴里说出来,要是仙洲那些人知道她故意激怒一个小孩子……欺负小孩子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人见人怕的妖女。
“然后呢?”
“小朋友,怎么不说了?”
李青臣双拳紧握,脑中再无声音。
沈梅君暗叹,这个时候还能分心控制心神,李青臣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还是天灵根,难怪“陈桂”惜才,将他送进桃花源,以后无论是进入仙门大宗,还是药仙教自己培养,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这样的资质,在仙洲都是少见。
两人僵持不下,卧室外传来敲门声。
“青臣,章逸要跟你比试。”是薛姓男人的声音。
李青臣睁开寒星般的眼睛,眼中血丝密布,他小跑到门口,拉开门,圆脸男人脸上有些尴尬。
他低头看见少年眼角的晶莹:“你哭啦?”
李青臣擦掉眼角的泪,急忙说:“没有!什么事!”
男人这才发觉自己暗暗害怕的李青臣,其实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就算看着稳重,自己怎么能怕个小孩。
他指了指外面小院里,站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炼气一层。”沈梅君说道。
李青臣微不可见地点头,灵台上又出现了他的声音:“只有他。”
“呀,你怎么又跟妖女说话了。”沈梅君惊呼。
李青臣站在原地,面色难看地看着叫章逸的青年,脑子里却在大喊:“你是仙女!你怎么这么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