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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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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温度低,山风一吹,更显夜凉。

睡觉的时候,伍宁觉得浑身发冷,将身体蜷作一团,紧紧挨着芈胜。伍员将外衣脱了下来,盖在两个孩子身上。

第二天,伍宁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比刚从城父出逃时烧得更厉害了。伍员背上背着伍宁,手上牵着芈胜,顺着山道,一路往昭关的方向走去。

及至昭关附近约六十里的地方,道路开始变得宽阔平坦,来往行人也渐渐增多。沿街路牌上,张贴着画有人像的通缉令。芈胜眼尖,才扫了一眼,便认出令书上的人物:“伍哥哥,那人像画的不就是你吗?”

……郢都的追兵,已经抵达了昭关。

伍宁说的不错,因为从复命的追兵处得知了伍子胥的毒誓而心中恐惧万分,楚王正以掘地三尺之势,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恐怕楚王也知道,伍家次子性格刚烈,且为经纬之才,让他活着,指不定哪一天就真能带兵杀回郢都,将他送上黄泉。

怎么办?这昭关,暂时是过不得了。可眼下且不说追兵,伍宁的病情也不容耽搁,若找不到行医救治,再寻一处屋檐好生休养,或许真的要客死在此处。

“伍哥哥,我们还往前吗?”芈胜见伍员停下脚步,小心问道。

身后有一列商队走过,有人注意到路旁的告示,仔细看了几眼,伍员来不及细想,带着芈胜沿来时的道路快步回走。

先前从山道中走出,离大路不远处便有一条溪流。眼下不得前进,先去水边稍作休整,查看一下病人的状况,再考虑之后的路途。虽毫无着落,但也只能这样了。

山中溪流分外清澈,伍员找了个水流徐缓的地方,将伍宁放下,往她嘴里灌了些水,用湿布帮她降了降温。她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神志,口中一直喃喃地说着胡话,听不出来到底说的什么。

“姐姐会不会死啊。”芈胜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张肉乎乎的小脸皱成了一颗核桃。

伍员瞥他一眼:“不要胡说。”

“以前给我看病的医生说过,小孩儿高烧不退,很是危险,五日不退,就容易夭折。就算之后能活下来,脑子也多少会受损伤,甚至变成废人——”芈胜没觉得自己在胡说。

“谁!”伍员突然站了起来,右手扶在腰际的剑格上,警惕地看向林间一处。

芈胜被他吓了一跳,缩着脑袋闪到他的身后。

不远处树影晃动,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身着粗布短褐,背一竹篓,篓中皆是草药山菜,看样子是山中住人。

见不是追兵,伍员略松了一口气,手从剑上挪开。

正要坐下,却听老人问道:“足下可是伍氏子?”

芈胜屏住了呼吸,抓着伍员的衣摆,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伍员神情一凛,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按住剑柄:“阁下何人?何出此言?”

老人笑笑,顺手捡起路旁的一株草,丢进背后的竹篓:“我乃扁鹊之徒,人称东皋公。看你脚边那女娃,似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可要让我替她看看?”

芈胜听说老人愿意医治伍宁,扯着伍员的衣服小声恳求起来:“伍哥哥,说不定他能治好姐姐,不如就让他看看吧。”

伍员一脸戒备。

“楚王以食禄五万石、封爵上大夫为赏,缉拿伍子胥,不过足下放心,我安于山野生活,并没有拿你换赏的打算。”东皋公知道他疑心什么,毫不介怀地说道。

他沉默片刻,终于收手作揖:“如此,还请东皋公引路。”

这老人若真敢图谋不轨,这把长剑也并非摆设。况且,他真能救阿宁一命也说不定。

东皋公一边采药一边带路,左弯右绕,路上一直絮絮叨叨,伍员不应,他也不恼。

“楚王派了蒍越前来镇守昭关。恰好就在昨晚,蒍将军身体不适,传我去看,我在关隘处见到了悬榜画像,上面的人物画得确实传神——”东皋公一边说,一边瞅了伍员一眼,“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

伍员终于有了些反应:“蒍越?”

“足下认识?”东皋公反问。

“同朝共事过,虽然未曾深交,但也彼此面熟。”伍员皱眉,“若是他在,这昭关更加难过。”

东皋公嚼住一截草根:“别想那么多了,先把妹子的命保住再说。”

走了几里路,来到一座草堂前,东皋公一把推开堂前的篱笆门,将一行人迎了进去。又将那堆满书简的床榻清理出来,将病人放上去。

“因为受凉和惊悸而引起的高烧,再普通不过的病。只不过这孩子年幼,体质虚弱,故而格外凶险。”东皋公替伍宁把完脉,沉声说道,“若是放在你这样的少年人身上,不出三日也便好了。”

“老先生可有办法?”伍员问。

“给小孩儿用药最是麻烦,”东皋公捋了一把胡子,“剂量用得小,药便不灵,剂量用大了,身体又受不住,稍不小心便会用药过猛,伤及脏器。我且给她煎上一副,你待会儿喂她喝下。”

他从药屉里取出已经炮制好的药材,过了好几遍秤才定好用量,拿去厨房煎制。煎了有一个时辰,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汤,药汤散发着一股味儿,即便不尝,也能嗅出苦来。

芈胜闻到这味,一下便皱起了脸,捏着鼻子:“好臭……”

伍员站在边上守着,迟疑片刻,问道:“先生,此处可有糖水或是板栗?”

东皋公有些好笑似的瞪他一眼:“这娃儿现在连意识都没有,你还怕会苦着她不成?”

他将药碗送到伍员手上,告诫道:“这药喝下之后,今晚就成了一个坎儿。若能熬过今晚,病便会速速好转,若熬不过……也能死个利索。”

少年盯着那深黑的药汤,仿佛盯着一座无底的深渊,沉默半晌,才说:“多谢。”

伍宁觉得自己大抵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知道自己身边有人,知道自己被喂了很苦的汤药,知道有人替自己擦拭额头,也知道有人一直拉着自己的手。

而意识深处,又有一段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记忆浮浮沉沉。

楚太子连尹伍奢膝下有二子一女,幺女为老来所得,自幼病弱,常年流连病榻。

为她看病的大夫总说她活不长,但好歹活过了最容易夭折的头三年。

经常生病,便免不了经常喝药。虽然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但她始终习惯不了汤药的苦味,每逢喝药,都得她那个劳碌的大哥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哄上半天。

一日,又到了用药的时辰,她说什么都不肯喝,非要大哥去街上给她买栗子吃,然而当日天降大雨,雨帘密得像是用水盆泼出来的一样。这样大的雨,要上街是极难的。

即便是冒雨出到街上,那卖板栗的店家也未必开张。遇上这鬼天气,没有客人,商家大多会提前收摊。

伍尚无奈,拿饴糖哄他那个任性的幺妹。若要除苦味,甜味更浓的饴糖总要比板栗效果更好。但这女娃说什么都不依,一副非栗子不可的模样。

伍尚说等雨停了就去买,她仍不高兴,且因为身体被顽疾折腾得难受,又是哭又是叫的,闹得整个府邸都不安生。

不过毕竟是小孩子,还生着病的,哭闹了一会儿就没了力气,药没喝下,人先睡了过去。虽叫人忧心,但好歹落了清净。

一觉睡了约摸有一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雨还在哗哗地下。

睡了一觉之后,脑子似乎冷静了不少。

病重的女孩想着自己今天大概是真的吃不上心心念念的栗子,又后悔将大哥闹得不能安生,决定乖乖将药喝了。

她努力用胳膊将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碗,然而手指先触到了另一样东西,滑滑的、温温的、软软的。

是一小盘刚刚剥好的板栗,还微微带着点热。就放在药碗的边上。

她看了看靠坐在一旁打着瞌睡的大哥,用力地摇了摇他。

伍尚当是出了什么事,一个激灵地醒来。

“大哥,你去买栗子了?这么大的雨,你从哪儿买的?有没有淋到?”

伍尚表情无奈:“是你二哥替你寻来的,等下次见到,可得好好谢谢他。”

他从盘里捻起一粒,塞进小妹口中:“他在这儿陪了一会儿,顺便剥好了这些栗子。”

那个性子冷淡又偏激的次子,居然还会替妹妹做这些事情?

……总觉得像是大哥善意的谎言。

不管怎么说,她在那个暴雨的日子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板栗。药喝着也没那么苦了。

那个二哥啊……

伍宁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从茅草堆砌的屋顶中透过来的熹微光线。

扭过头,是伏在榻边,铺陈在床单上、垂悬在地面上的一头长长的白发。

身上的被子有一点潮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馊臭味儿。伍宁有些嫌弃地将它掀到一旁,身上一凉。她这才发现被子上都是她昨夜闷出来的汗。

倚在榻边的白发人觉察到她起床的动静,醒转过来。

满头霜白之下,是一张略显憔悴而仍不失凌厉的年轻的脸。不是她那兄长是谁?

“你……”她动了动嘴唇,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脸。她二哥那一头黑发,什么时候覆满了霜雪。

一夜白头的故事,原来是真的。

然而,到底什么事能让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愁成这样?在她昏迷不醒的夜里,他究竟想了些什么,能将那满头青丝想成白发?

总不会是担心她的病吧?

这个……看上去好没有心的二哥?

门口一条人影闪过,芈胜像只兔子一样跑进房中,见到伍宁榻前一头白发的人,一个急停,警觉地问道:“你是谁?!”

伍员转过头去。两人大眼瞪小眼,芈胜发出一声惊叫:“伍哥哥!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莫要大惊小怪,惊扰了病人。”身着短褐的老人从门外拾级而来,看到草堂中的景象后,却也不免愣住,“这……”

伍员一无所觉地回过头,伸手摸了一下伍宁的额头:“老先生所说的命坎,看来已经跨过去了。”

伍宁觉得他似乎松了一下肩膀的力气,像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她心情复杂地从榻沿抓起一把头发:“哥……你的头发都变白了。”

就算这头长发不全是一夜之间为她而白,但她恐怕也无法完全脱去干系——这样说,到底有没有自作多情之嫌?她不敢妄自揣测。

而伍员看到她手上那把头发,微微一愣,旋即竟笑了起来。

芈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会是愁傻了吧?”

这孩子,才过了几天,又变得口无遮拦,孺子不可教也啊。

短褐老人悟出他为何而笑,也舒了眉头:“原来如此——这下,你一行人便无需发愁过关事宜。难题得解,伍家妹子又脱离险境,可谓好事成双。”

伍宁连日昏睡,不知其中事由,但看两人神情,想来不是什么坏事,加上寒病初愈,身体轻快,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三人在东皋公处蹭了一顿稀粥配野菜的早饭,加上先前剩下的肉类,也算得上营养齐全。

吃饱歇足,伍员开始张罗上路,东皋公却劝三人再等上一等,以求万全。

伍员起初不愿多待,东皋公便以女娲才刚病好,稍需休养为由,硬是将他留了下来。伍宁没想到自己的病情是这么好用的借口。

伍宁还宁可他态度凉薄一些,好让她不会那么内疚。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个……感情骗子似的。

东皋公的草堂位于山林深处,人迹罕至,空气清爽。山中野菜野果四季轮换,又有野鸭野兔,溪中有鱼虾石蟹,不愁吃食。前走几十里,又有关隘城镇,可满足日常采买。

乱世纷争之中,这也算一片净土。若在这山林深处当只闲云野鹤,度过余生,春来播种,夏至采果,秋来狩山珍,酿浊酒,冬来数雪落,烤火炉,又怎不是一种神仙日子?

报仇什么的,说到底,与她何干……

转眼三日过去,期间有东皋公时时替她把脉,三餐又辅以清淡的药膳,这回可是真的拔了病根,将身体也调养好了大概。

“今后应该不会再那么容易生病了。”东皋公将二指自她手腕收走。

伍宁早先还怨过这具体弱多病的娇小姐身子,听东皋公这么说,自是喜不胜收:“真的?!”

“骗你做什么。”东皋公得意道,“我好歹是扁鹊之徒,又行医济世数十载,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哎——”伍宁忽的压低了声音,将脑袋凑到老人家耳边,“老爷爷,若我哥问起,你能不能说我还需休养,受不得劳累?”

东皋公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个好说。我本就有意将他多留几日。”

“哦?”

“我在等一位友人,他可保你们平安过关。”

又一日午前,伍宁与芈胜坐在草堂廊下晒太阳。

“芈胜,你爹娘被郑公杀了,你想过找他报仇雪恨吗?”伍宁忽而问道。

芈胜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更没这个本事。”

看吧,别人家的小孩多看得开……

“那你要是有本事呢?”

“大概……也不会吧。”芈胜顿了顿,“郑公一事,本就是我父亲不义在先,再加上我自己愚蠢,才导致了这样的下场。我……不怨郑公。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

嗯嗯,果然,正常人都是这么想的。

伍宁双手抱住脑袋,向后仰躺下去:“大家都说我哥聪明有能耐,可他要是真的聪明,就应该放下复仇的念想,找个地方潇洒快乐地生活。”

“……姐姐,伍家的情况和我父亲不一样。我大父非明君,连尹乃含冤而死,伍哥哥当然想要为父报仇,这是正当的孝行。”芈胜说了意想不到的话。

伍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孝行?我怎么想都是自讨苦吃。我‘父兄’在天有灵,真的希望二哥替他们报这个仇吗?”

“吃饭了。”伍员的声音突然自两人身后响起。

伍宁唰地坐了起来,回过头,看到她那神出鬼没的二哥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一身素衣配一头白发,愈发有孤魂野鬼的形状。

她缩了一下脖子,站起身,拍拍屁股,拉着芈胜往前堂跑去。也不知道她那些话被二哥听去了多少,会不会惹他不快。

吃过午饭,东皋公忽然带了一外人来到草堂。伍宁到堂前看了,那人正在脱鞋,低头弯腰,看不见面目,但身形倒与她二哥有些相仿。

抬起头,一张少年脸庞,眉眼形状和嘴角弧度,都与伍员有五六分神似,只不过气质宽厚,温文尔雅,不见丝毫戾气。

少年看见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如春风拂面。

伍宁站在一根梁柱后面,眨了眨眼睛:“你是谁?”

东皋公笑着从门外走来:“伍家小妹,这就是我正在等候之人。”

他将少年引入堂内,招来伍员和芈胜,为少年做起介绍。

此人复姓皇甫,单名讷,是东皋公云游之时所结识的忘年之交,之前相约近日来此地游玩。

“说来也真是恰好,或许伍氏子此行得天相助。有吾友皇甫在,过昭关之事可安稳无虞。”东皋公一会儿看看皇甫讷,一会儿又看向伍员,似乎在比对二人相貌,“你二人虽不说一模一样,但如今伍氏子发白如霜,可扮做老人,再加上皇甫混淆视听,定能将守关之人蒙骗过去。”

伍宁有些哀怨地望向东皋公。原本还指望能在这里多留些时日,但现在看来是不得不走了。

东皋公说要等人,原来是等为他们送行之人。

几人约定明日一早出发,好赶上开关的时辰。

而夜里,伍宁却迟迟不能入睡。

东皋公的草堂虽然宽阔,但只有一张床榻,本该留给身份最高的芈胜,不过这小子倒是谦让,将床铺让与了她这个病人兼唯一的女孩,自己与其余人皆席地而睡,在屋中躺得横七竖八。

伍宁小心翼翼地从一地熟睡的男人中间穿行而过,走到堂下,抬头看月。

“睡不着吗?”过了一会儿,有人悄然在她身畔坐下。

她一侧眼,还当是她哥,但看到那头鸦羽般的黑发,才发觉是皇甫讷。

“睡得着我也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明日过关,紧张吗?”

“我是担心过关之后的事。”她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真不想我哥去报仇。”

皇甫讷低低地笑了起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二哥是有血性的儿郎,我很敬佩。”他说,“像他这样的人,日后定能成就功业,名垂青史。而我呢……说不定能因为这小小义举,乘了便宜,在史书故事里留下一个名字。”

“青史留名哪有活得自在重要?史书上的名字再响,那也是身后之事了,黄土一埋,谁还知道那些。”伍宁说。

“到底是个小丫头。”皇甫讷摇了摇头。

伍宁一撇嘴,又问:“你就不怕明日真被关口的兵卒当成我哥,然后被拉去杀头吗?”

“东皋公说守关将领蒍越识得伍子胥面貌,兵卒抓了我,定会让蒍越前来辨认,再加上我有正经的通关文牒,脱身不难。”

“哦。”伍宁应了一句,不再说话。她望着天,继续赏她的那弯月亮。

不圆不满的弦月,成了她跨越两千年光阴的一缕慰藉。

不知不觉,她倚着堂下的木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大人们已经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她身上披着一层薄被,也不知是谁这么贴心。

东皋公用药水将伍员的脸染了个蜡黄,换上一套农家的粗布褐衣,与伍宁、芈胜扮做祖孙三人的样子。让皇甫讷穿上素衣,束好发,与此前的伍员作相似打扮。

此时天才熹亮,空气微寒,一行人已整装上路。

皇甫讷走在最前,伍员带着两个小孩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因为蒍越将军有令,北人东渡必须盘诘明白,放行速度变缓,故而虽时辰尚早,但关口已经排起了队伍。

几人装作过关百姓,加入了队列的末尾。

等轮到皇甫讷时,两名盘查关卒一对眼,当即拦下,喊人去报蒍越。

周围百姓听说捉到了伍子胥,纷纷伸长脖子一探究竟,有人还挤到前列,想趁乱插队,一时间关口一片混杂。

伍员抓紧了两个孩子的手,从两名关卒身旁经过。

虽然扮成了老人的模样,但若仔细查看,未必不能发现破绽。但此时关卒以为伍子胥已被捉拿,对往来之人的盘查便不再像先前那样严谨,还真让这假冒的爷孙三人混过了关隘。

走出昭关,一阵凉风吹来。与山风不同,这风裹挟着水汽,沁人心脾,转眼便吹干了伍宁脑门上滑下的冷汗。

她长出一口气:“好舒服……”

伍员拉着她的手说:“是江风。”

还没有见到江道,但大江滚滚奔流之声,已在耳畔。

长江,古时称大江。自古以来湍流不息,滋养着两岸土地。

楚地与吴国,以大江为界,江西为楚、江东为吴。只要乘船过江,便是吴国境内。

说好了过关之后就可以乘船东去,但一直不见船影,只能沿着江岸寻找。

走上半日,伍宁便觉得有些吃力。这小妮子的体质实在太差……虽养好了病,但仍受不得累挨不得饿,娇气得很。

正当她累得眼冒金星,便见有人自对面官道策马而来,行过他们身边,又调头折返。

“伍公子?!”

伍员身体微怔,连带伍宁心头一阵咯噔。什么情况……她哥都已经改头换面,怎么还有人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骑马者见他们没有理睬,不依不饶又跟近几步:“可是伍家二公子?我听闻楚王在各处追拿公子,敢问公子如何过关?”

伍宁听到了匕首在袖中出鞘的声音。为了过关,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弓箭和长剑这些显眼的兵器,眼下能够用来防身的,只有东皋公赠与的一柄匕首。若骑马者意欲将他们捉拿归案,恐怕伍员是要以这凶刃杀人灭口了。

“哥……”虽然情非得已,但毕竟是一条人命。

“你知道那人是谁?”她小声问道。

“左诚。在城父时,曾与我一同射猎。如今在昭关任击柝吏。”伍员亦小声答,“你幼时也见过他,不认得了?”

不认得了,伍宁想。

“伍公子,前日有令书自郢都下达,索公子甚急,敢问公子如何过关?”

那人驱马近了,见无人应答,不依不饶地重复了一遍。看来是已经确定了这行人便是楚王捉拿的逃犯。虽无进一步动作,但话里话外都是要将他们带回去问罪的意思。好歹有过射猎之谊,还真是不讲情面。

“你打算杀他吗?”伍宁问。

“你希望我杀他吗?”伍员反问。

伍宁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先是摇头,又点点头:“我不想你招惹人命,但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那……那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到底还是没有好心到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别人的命当然是命,但穷则独善其身嘛。

伍员转过身去,伍宁跟着他回了头。那个叫左诚的击柝吏从马上下来,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他身材魁梧、肤色黝黑,一对浓眉大眼,嘴角一个酒窝,长得倒是老实巴交、淳朴憨厚。

“果真没有认错,真的是伍公子。”他走近了,眯了眯眼睛,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可公子这副形貌,莫不是靠化装易容过的关?”语气有几分狐疑。

“奔波赶路,憔悴至此,并非故弄玄虚。”伍员睁眼说起瞎话。

“还请公子随我走一趟,详细如何,见过蒍越将军,自有分辨。”左诚显然没有就这样被糊弄过去。看来老实人也有精明的时候。

“……”

伍员沉默片刻,继而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可知道王上为何要拿我?”

左诚似乎没料到会遭反问,眨巴一下眼睛:“不知。”

看来真的只是一个末流小吏,郢都发生了那么大的抄家案,不少地方百姓都已听闻,竟还没传进他的耳中。

既然他还不知道案子的重要性,那眼下莫非尚还有留他一命的操作空间?伍宁抬起头,好奇地看向兄长,想知道他有何对策。

“伍氏家传一美珠,王上欲索之。然而此珠已于三年前遗失,不得献王,家父令我四处寻找。王上索珠不得,以为伍氏不忠,故而捉拿。方才我已与将军知会情况,因得出关。”

“当真?”左诚半信半疑,而更偏疑,“果然还是请公子随我回关一趟。若真如公子所说,我再同公子赔不是。”

还真是难缠。

伍员叹了口气:“若你非要拦我,便不要怪我不讲道义。回到关上,我大可向将军告明,已将美珠交托于你。”

老实人左诚的脑筋没转过弯,面上露出疑惑之色:“可我手上并无什么美珠啊……”

“反正东西我已经交给你了,到时如何向将军交代,你自己考虑。”

“这……将军必会怪罪于我,这可如何是好?!”

伍宁看着左诚那片宽额头上浮出的薄汗,突然有些同情——这家伙,看来已经被她哥的无中生罪给绕进去了。

“办法也不是没有……”她忍不住代伍员说道,“左大哥,你就当未曾见到过我们,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吗?”

“伍家妹妹说的是!”热锅上的蚂蚁恍然大悟,一击手掌。

虽有灵光一现,但老实人到底是老实人……哦,她没有说老实人不好的意思。

“伍公子,还请你快快寻回美珠,今日,我并未见过公子一行。”左诚急避瘟似的匆匆上了马背,好像走得越早,谎话就能变得越真一样。

“左大哥走好……”伍宁挥了挥手表示送别。

芈胜在一旁偷笑了一声:“捉拿伍氏次子者,赏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我就不信他一点都不心动,竟真这么走了?”

“赏赐虽丰,也得有命拿才好。”伍员说。

“他可真笨,随口一扯的话都能信。”

“毕竟他不知此间详细,才能这样糊弄。若我说的是假话,他放走我们,丢的是荣华富贵,可若我说的是真话,他捉回我们,丢的可就是性命了。”伍员说。

两弊相权取其轻。倒是将人心的博弈拿捏得精准。

伍宁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厉害。她本想赌一把“得道多助”,靠“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昧着良心去拿那封赏”的阿Q精神,靠伍氏三代忠义感化左诚、让他保密,如此便可少一条血债。但是想想,人性哪经得起考验,若她赌输了,游戏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将这比作一盘五子棋,那她就是靠赌对手眼瞎的侥幸,而伍员走的,则是已落三子、两头皆活的必胜棋局。

三人又顶着日头和江风继续前进,等走到一个叫鄂渚的地方,终于看到江上有渔翁乘船垂钓。

有船,就能过江了!

芈胜跑上前去,扯着嗓子喊道:“渔父渡我!重金相酬!”江水打湿他的鞋面,他也并未在意。连喊了三声,那渔船终于向岸边驶来。

伍宁疑惑地瞅他:“你哪来的钱,不会是想诓骗人家?”

芈胜瞪了她一眼,从衣襟里抽出一条镶金的玉璜。玉璜只有成年人食指那么大,上面所镶的金饰则更不起眼。但要充作船费,已然足够。

伍宁见他忍痛割爱,不再多言,任他招来渔父。

芈胜对渔父说要渡河,可将此玉璜相赠。渔父没有多说,也未收下玉璜,挥了挥桨,让三人登船,而后以桨点岸,使船向江中行去。

到了大江中央,渔父突然唱起船歌,声音洪亮悠远,在江面久久盘桓。歌声带着乡音,伍宁大多无法听懂,只依稀辨出几句歌词。

“……夜来梦星坠吾舟……舟渡有缘人……”

到了江对岸,芈胜再次拿出玉璜:“渔父,我先前说重金相酬,并不是诳语。这玉璜虽不是贵重宝物,但也值些钱两。你便拿着吧,我可不想当言而无信的小人。”

渔父仍然拒而不受,看向了正扶同行者下船的少年,说:“楚王以食禄五万悬赏伍氏次子,这区区玉璜算得了什么。”

伍员面色一凛,伍宁不安地抓住他的衣袖,芈胜托着玉璜,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无比。

过了半晌,伍宁先说:“你知道我们是谁?”

眼下已到了吴国境内,要说渔父想拿他们去找楚王领赏,没必要先渡他们过江。若想要以此威胁敲诈,最适宜的时机应该是在江中之时,都已到了岸上,多说分明无益。

这渔父的心思,倒还真一时让人捉摸不透。他年纪看上去并不老,大抵在三四十岁,因为日晒风吹、撑船钓鱼,皮肤黝黑,身形看上去分外矫健。但是头上戴着斗笠,容貌并不真切。

听伍宁问话,他似乎笑了笑:“昨天梦见天上星辰落入我的渔船,想是有贵人问渡,你三人自楚国而来,我想到近日在渡口听闻的那些事,也就猜到了你们的身份。少年郎,你便是楚国那满门问斩的伍家公子吧?这男孩,应是客死郑国那位楚太子的儿子。至于这姑娘,应当是伍公子的妹妹?”

不光是伍氏次子,竟将两个小累赘的身份都猜了个齐全,消息看来比那昭关小吏左诚还要灵通。

伍员面无表情地立在船头,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伍宁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开口之前,肚子先替她发了声。

咕噜——

早上只喝了粥,奔波一日,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不过因为情势紧张,才忍着没说出口。

渔父从船上提起一只桶:“我就住在这附近。方才在江上钓了几条大鱼,若不嫌弃,不如去寒舍尝个新鲜?”

作者有话要说:《史记·伍子胥列传》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岂徒百金剑邪!”不受。

231031大修补注:与左诚相遇的这段剧情最初是在《东周列国志》中看到的,初稿时舍弃了扯谎的方案,而是从“得道多助”的角度进行说服。最近看了韩非的《说林》,里面也提到了“美珠”的事,突然领会到这段心理博弈的妙处,于是决定将这段剧情以贴近史料的样貌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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