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中用过午膳后,秦知渟就坐上软轿,进宫去质问皇兄。
尚书房内,秦渊穿着矜贵的华服,脊背挺直的坐在书桌前,专注地批注着手上的折子。
下首的邓公公弯着腰走上前来,掐着尖嗓:“陛下,公主殿下在外求见。”
秦渊感到些许惊讶,又快速压了下去,沉声道:“让她进来吧。”
秦知渟大步流星,从殿门直直走到中间,脸色低沉,秦渊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眼神微微一动,示意公公在旁添座。
秦知渟却没有坐下,站在秦渊身边,默不作声。
秦渊放下手上的毛笔,侧身看向她,笑着问道:“怎么了?你今日不是和若溪去鸿光寺吗?”
“今日去寺里,刚巧碰到段叔……还有那位会元褚子熙。”
秦知渟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褚子熙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渊的脸庞,不想错过他脸上的变化。
她弯着唇角,若无其事地问道:“皇兄,你可曾听说过这位褚公子?”
秦渊僵了一瞬,立刻恢复了轻松的模样,语气自然:“我也看过几篇会试的卷子,这位褚公子的文章写得不错,不少大臣都青睐于他,多次在我面前举荐。”
秦知渟没有错过他脸上细微的变化,走到书案前,一副乖巧状:“妹妹愚笨,这等人物,此前却从未听人提及。”
秦渊似乎没发觉到她话中的试探之意,安慰道:“这倒没什么,褚子熙不愿出世,从前文章皆是私下所作,未公开在世。在他参加科考前,别说远在上京的你了,便是苏杭一带的文人,都极少有人知晓他的才学。”
秦知渟本想当庭质问婚约一事,但紧临关头,她突然改了主意,不动声色地打听起来:“殿试将至,皇兄对此人看法如何?”
秦渊不假思索回道:“自然还得看他殿试的表现,若是他能状元及第,朝廷自然少不得重用。”
秦知渟听到“状元”一词,立刻紧张起来,追问道:“那官职呢?皇兄可有了主意?”
“依照朝制,翰林院那边会安排好的。”
秦知渟稍微放下心来,小心地斟酌词句:“皇兄,这位褚公子经纶盖世,是百年难遇的人才,若是在翰林院任修撰磨几年,怕是浪费了。况且皇兄也正是缺人之时,为何不破格加封他至御前中枢呢。”
秦渊眉宇舒展,脸庞上透着一丝古怪之色,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妹:“你见过他了?评价这么高?”
秦知渟顿住,尴尬一笑:“这不是为皇兄着想嘛,臣妹大概打听了下,上京内有不少人想拉拢褚子熙,但他并未应答任何一方。只要皇兄对他多加关照,多施恩宠,保他在朝中顺畅,我相信他必有作为,也必能成为皇兄的助力。”
秦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你对这位褚公子的品行颇为信任啊。”
秦知渟眸底一片明亮,勾勒出眼尾的柔色,她唇角微勾:“言语能骗人,文章能造假,但行文中流露的情感却难以伪造,阿谀逢迎的人是绝不会写出那般文章,皇兄不也清楚吗?”
“话虽如此,但我对褚子熙另有期许。”
秦渊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让秦知渟按捺不住内心的波动,她忍不住出声:“皇兄……”
还未待她继续,秦渊便笑了起来:“这就忍不住了?”
“……”秦知渟这才惊醒来,原来皇兄早就看穿了她的意图,一时有些坐立不安。
秦渊慢悠悠说道: “从进门开始,你就一直有意无意地打探我对褚子熙的看法,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皇兄也不想瞒着你。”
秦知渟也不客气,直接开口切入主题:“皇兄是不是早就认识褚子熙了?”
“为何这样问?”
“只是出于直觉。”
秦知渟敛着眉目,长长的睫毛也跟下扬,整个人显得很温顺,眉宇间透着一股自信。
秦渊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放下手上的折子,起身走至她身旁,提议道:“咱们兄妹二人也有时间没聚在一起了,跟皇兄到竹林那边走走,如何?”
三月的风有些许寒凉,御花园的花朵却生得灿烂,这里永远不乏美丽名贵的花卉,无论什么时节,宫中的花匠总有办法让这里满堂春意。
离御花园不远处,一片片竹林映入眼帘,绿竹生得青翠,生得笔直,也生得清高,与华贵的宫廷格格不入。
秦知渟喜爱竹子,爱它的坚贞,爱它的傲骨。无论生于宫苑,亦是山林,它总是笔直又挺立地生长着,竹节如同脊梁,不屈不折,不卑不亢。
秦渊适时开口:“说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去充州那带吗?”
充州地处南方邻水一带,位于黔州边境和苏杭一带的中间,一直是路秦边境防线里极其重要的粮仓中转站,粮食武器通过充州,运往西北西南边境的兵营驻扎地。
因此,充州的安稳对朝廷十分重要,其州府及相关到任官员的任命考核尤其严格。为了保证充州的稳固,充州的州府长官拥有调动附近其他州郡人员和物资的权利,甚至能干预其他州府的行政。
坐拥西南一带的霸主之位,加上朝廷常年的扶持,让这座城市的发展空前的迅速。
但令秦知渟不满的是,近年来充州无论是人口还是地域都在扩展,其农商发展也格外繁荣,但自数年前的饥荒过后,其上缴的税赋不及寻常州府,每年都上书朝廷请求减免补空。
秦知渟一直怀疑,充州出现的饥荒并非天灾,追溯至那年,发生了太多不寻常的事情,那些令秦知渟永远无法放下的事情。
皇兄突然提起充州,不免让秦知渟内心微动,她神色失落,“可这次和皇兄的赌约输了。”
“堂堂公主自是不能以督查的名义前往充州,但寻求其他由头,让你同行查办还是不难的。”秦渊微微眯眼,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皇兄!!!”秦知渟双手激动地捉住他的袖子,唇边的喜色怎么也掩饰不住,眼尾上扬起来,大大的笑容浮现在她脸庞上。
看着秦知渟欢喜的模样,秦渊沉吟道:“去是能去,但是条件嘛……”
“我都同意!!”还没等他说完,秦知渟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倒让秦渊有些难办了,他再次确认道:“真的?”
秦知渟沉浸在喜悦中,说话都不带思考的,毫不犹豫地回道:“真的!!!”
“答应的这么爽快?不听听条件,皇兄怕你会后悔。”秦渊说话的咬字重了许多,仿佛想将秦知渟从美梦中拉扯出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知渟回过神来,原本高兴的脸庞逐渐平静了下来,她胡乱扯了扯嘴角,语气沉重地问道:“我的婚事?”
声音轻拂如短线的风筝,稍微不留意,就掉了下来。
“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秦渊点头,好整以暇地等待秦知渟的反应。
“秦渊你胆子肥了是吧!!”
什么兄妹情深,通通被恼怒冲晕了去,秦知渟生气地喊出秦渊的大名,她卷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朝秦渊扑去。
秦渊却早早做好了准备,扯开步伐立刻溜了出去,二人追打在竹林的小径上,一时惊起鸟雀离枝,扑哧着落叶掉了下来。
就像小时候打闹一般,待秦知渟跑得气喘吁吁时候,朝前面飞奔的人影虚声喊道:“别……别……别跑了……”
秦渊耳朵微动,察觉到她气息紊乱,确实是真跑累了,才转过身子,但依旧谨慎地离秦知渟五步之远。这是他多次总结经验后得出的做法,这样,就算是秦知渟假意停战,他也能迅速抽身跑开。
“皇兄,你都二十多岁了,怎么还这般幼稚,快过来坐,咱们好好聊聊。”
秦知渟恢复平日的样子,坐在旁边亭子上的石椅上,无语地看着秦渊。
秦渊一点都不觉得丢人:“你先保证不追我,我就过去~”
“好,我保证!”秦知渟举起双手,承诺道:“我不追了,皇兄你快坐下来吧。”
“这还差不多~”秦渊吹着声口哨,迈开长腿,得意地坐在她身旁。
“……”
秦知渟无语地抬头看向天空,这真的是君主该有的气度吗?
秦渊认真地介绍起他的算盘:“褚公子相貌和才学皆是上品,与你甚是相配。待你二人成婚,夫妻双双出京游玩,别说什么充州,你就是去北祁我都没意见。”
果然是想指褚子熙为她的驸马。
秦知渟冷哼一声:“皇兄,你这想法不是这几天就能想出来的吧。”
“还真是,你不是也没考过人家嘛?这赌约也作废了,作为长兄,我是日夜牵挂着,想帮你寻到不露声色出京的法子。近日这位褚公子横空出世……”
涉及到出京,秦知渟突然平静了下来,继续追问道:“还有呢?”
像是察觉出秦知渟并无恼怒之意,秦渊语气平缓起来:“你放心,皇兄派人打听过了,这个褚子熙品行端正,无不良嗜好,交际关系干净,心胸坦荡,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难得皇兄为我做到这份上了……”秦知渟笑得很勉强,她努力克制着内心想揍人的冲动,但是看秦渊这副嘴脸,她真是无处不生火。
秦渊忽而收起了笑意,面容平静似水,一贯温柔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认真和谨慎之色。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充州,不只是为了科考变革,你想追寻的,是数年前的旧事。”
秦知渟叹了口气,迟疑了许多,才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皇兄担心。”
秦渊脸上浮现着难得一见的郑重之色,声音间夹杂着长兄的威严:“那皇兄话放这里,你若是愿意嫁与褚子熙,为兄便能放你出京,往后天地任你自由,你若是不想嫁,便老实待在上京吧。”
“为什么一定要我嫁人呢?”秦知渟不解,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她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明明有其他办法,为什么皇兄轻易地就决定了我的婚事,要将我许配给素来无交集之人呢。”
秦渊背过身去,不愿再看她委屈的模样,生硬地说道:“查案也好,隐居也罢,一切都交由你定夺,也不必急于给我答复,你好好考虑吧。”
秦渊特意送她至宫门,看着妹妹离宫的背影脆弱又单薄,想必她内心的难过都源自珍重和敬仰的兄长,不顾她的意愿,蛮横地决定了他的人生。
秦渊重重地吁了口气,而后转身走回他的宫城。父皇在世尚且护不住梨妃,他刚即位,真的能保护住妹妹吗?
这暗潮波涌的上京,利益和纠葛如密密麻麻的蛛网,稍有不慎,便将活人吞噬。
而父皇临终前的托付历历在目,作为这世上她最后的依靠,秦渊怎能容许妹妹再次卷入这乱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