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天色刚明,大批应试的学子就已经排队在宫门两侧,随着宫人的传报,有条不紊地往大殿走去。
今日殿试如期举行,数百名贡生入宫赴考,而题名将由当今陛下亲自拟定。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早已排放好桌椅,众人按号坐到座位上,安静的等待殿试的开始。
随着一声声宫人的通报,被宫人围绕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殿上侧,年轻的君主一袭墨色宽袍,其上绣着金线龙蟒,腰间别着通透碧绿的玉佩,帝王威严令众人不敢直视。
秦渊睥睨着众人,帝王之气不怒自威:“何卿,宣读本次殿试细则吧。”
礼部尚书何繁穿着暗红色朝服,出列躬身应道:“是。”
“本次殿试,只考文论,由陛下亲拟题目,桌前已放置好纸张笔墨,每位考生需在正午前落笔,超时则视为失败,期间有舞弊行为,同样视作失败,并永久取消考试资格。”
底下传来贡生们紧张的抽气声,何繁补充道:“本次考试由礼部负责,诸位考生若是有异议,或是中途有问题,请举手示意巡考,不得随意出声或离场。”
话毕,他转身过来,朝上拱礼,高声朗道:“请陛下宣读考题。”
秦渊缓缓走下来,对着众人沉声道:“本次殿试的文意,论女子科考的可行性,请诸位贡生围绕此题展开论述。”
大片考生听着金銮上传来的题名,顿时傻眼了,押了半月的题目,却没想到这题目会是如此独特。
不仅考生吃惊,旁侧的考官们心中也十分惊讶,这考题全凭陛下圣裁,他们也是此刻才得知的。
世俗皆谈: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既然陛下亲自拟题,那就说明陛下对女子科考的期许,也就是说圣心对这可行性的是否已然决定。
所以同为评卷的阁老们的心思是如何,便是考生要捉摸的地方了。
见殿内考生吸气紧张的声音,秦渊对此丝毫不意外,他沉声道:“朕与翰林院众位阁老已议过,无论考生方向如何,只要文章透彻,利害陈述得当,自当录用,名次也不会因朕和阁老们的意向而有所偏颇。”
话毕,秦渊便走出了大殿,他的声音不大,但其帝王的威严却不少半分,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满座考生听完后,稍微一思忖,便纷纷拿起手上的笔墨起拟文章。
一时间,大殿只听得纸张与笔只摩挲的声音。
秦知渟悄悄站在侧殿长帘边上,看到此情此景才松了口气,殿试本是朝廷选拔人才最为重要的考试,如若文章不如本心,而是依托朝中格局、权臣和帝王之意而写,那即便此人入了庙堂,对社稷又有何用?
皇兄此话虽短,但在考生犹豫之时,刚好给考生一份承诺,极好的遏制了他们的抉择之意,这才愿意遵从本心。
她四处张望了会,看到好几个熟悉的身影,都是在崇文馆读书的同窗,秦知渟心底闪过一丝艳羡,他们尽可以在这大殿内肆放光彩,享受此刻的文学盛宴。
秦知渟余光又瞄到一个坐姿端正的墨色身影,视线骤然停了下来,只见褚子熙坐在左侧最上方的位置上,神情专注的书写着。
与旁人偶尔停滞笔来思考不同,褚子熙骨节分明的手执着秋毫,笔势顺畅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来胸中已有成章。
还未待她收回目光,褚子熙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朝她看过来,唇角隐约带着淡淡的笑意。
秦知渟忙退到帘子后面,内心莫名有些小紧张,又带着期待,他会持怎样的观点,又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
眼见着一炷香燃尽又一炷香点燃,贡生们头顶的薄汗擦了又擦,绞尽毕生学识去交付这份答卷。
这篇概述,也许真的难。
自小耳濡目染的便是男子方可入朝为仕,女子应居于闺阁随侍君边,或许有的人直到这一刻才开始思考起女子读书、女子为官的可能性。
世道礼法早早就教习男子成家立业,扛起家族的兴衰,担负起全族的责任,而拘束女子安分守己,便是坐在大殿中的贡生,又有哪几个超然世俗,做的到不偏不倚呢?
“怎么样,皇兄拟的题目如何?”秦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她白皙如凝脂的脸颊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担忧:“皇兄,这次的试题是不是苛刻了些?”
即便不在前殿,秦知渟也能感知到贡生们越发凝重的神情。尤其是眼看着余香越来越少,时间逝去飞快,可还是未有考生交上答卷。
虽说这题目确实出得如她心意,但是她也实在捉摸不透贡生们的想法,在短暂的思考与抉择里,他们是否还能发挥出自身应有的水平?秦知渟不禁为他们捏了把汗。
若是因考题限制了才学,导致此次殿试难以选拔出优异之士,那朝廷面临的损失便不小了。
秦渊安慰似地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声说道:“这可是三年一度的科考,他们都是历经多次考试最终选拔来的贡生,若只是因为题目过于出乎意料,无法沉心下笔,那便是自身素质问题了。”
秦知渟闻言,微微颔首,也平定下心神,静待着考试的结束。
晨光而始,日暮而终,礼部封存好诸生的答卷,送到读卷官柳隽案头。
陛下此次亲下旨意,任柳隽为首席读卷官,自行选拔各级官员共同阅卷,可以说,这次陛下给了他殿试极大的自决权。
也许在他心中,这女子科考的题目,柳隽是最适合评选的官员。
开诚六年,他抱憾只得榜眼,而那年的状元,便是与他相交至深的知己——陈眠。
一个女扮男装参加科考的……罪臣。
——
夜深露重之时,柳隽才回到府上,便看到独女柳玉华守在大厅中,清亮的眼睛里依稀能看到疲意,看来是强撑着困意等他回来。
听到守门小厮的问好声,柳玉华立刻起身,手里拿着厚实外袍向他迎来。
柳隽将外袍披上,接过女儿递来的热茶,轻酌几口,体内的寒意逐渐消散,身体也松软下来。
又
柳玉华在旁看着,忍不住嘟囔道:“爹爹今日还是回来得这么晚,昨儿还说是最后一天了。”
陛下把评选文章的差事交给爹爹,她是知道的,但近日父亲夙兴夜寐,眼底可见厚重的青色,如此下去身体怎么能撑得住。
明明陛下都示意他慢慢看,不急这些时日,可是父亲却如中魇了一样,整天待着翰林院,不问黑白,今日更是寅时才回到府上。
柳隽平日的威严气势顿时消失了,他笑呵呵的回道:“赶着拟定名单送至陛下,一时就没注意时间。”
闻言,柳玉华一扫倦意,柳眉清扬,略微带着吃惊,“殿试结果出来了?”
谈及到殿试,柳玉华内心不禁触动,这是多少读书人梦中的殿堂,金榜题名少年郎,那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就连她,也免不得憧憬几分。
“只有阁老初拟的三甲名次,具体名次还要交由陛下裁决。”柳隽说完,便准备回屋歇息,走到廊下时又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月亮,在这黯然的夜色中,透着皎洁清亮的月光,不禁让人联想到许多从前。
柳玉华顺着他视线看去,声音轻柔了许多:“爹爹是又想念娘亲了?”
柳隽没有否认:“是啊,又是一年科考时,不由想起你母亲当年才华冠绝上京的模样。”
语气看着云淡风轻,但衣袖下隐约可见到他双臂的颤动。
柳玉华静默在旁,父女二人无声地站在一起,在这在夜深人静之时,不约而同地想起逝去之人。
“此次科考中,有好几名考生文章里头谈到了你母亲。”
柳隽突然开口,打破了这安静的氛围,往日里,他从不跟柳玉华说这些朝政要事。
柳玉华并不意外,她苦笑道:“前几日殿试考题传出时候,女儿还不敢相信,看来如传闻一样,陛下对科考革新势在必行。”
若是她也能和男儿一样入仕,她有自信,无论文书写作,亦或朝政处理,她定然不会输给旁人。
想到这里,柳玉华又有些难过,若是母亲在仕当年,朝局也如此,那该多好。
纵然她现在被称为上京第一才女,却也无处施展抱负,也只有民间诗会欢聚之时,她才有机会展露自己的才学。
若能以自身之力,改写千千万万之人的命运,该有多好。
就同父亲、同当年的母亲一般,青云直上,为天下人谋得福祉。
柳隽不可闻地叹息了声:“我看陛下确实有心在朝中设立女官,公主殿下也定然会大力支持。”
柳隽身在中枢,比旁人看得更加清楚,近几年来,朝廷颁发了不少放宽女子读书的政策,甚至鼓励书院招生女子,极尽改变社会风俗。
公主更是多次出入京中的女子书院,有家底的人家们见状是争先恐后地送女儿去读书。
女子书塾兴起,虽然数量仍为小众,但也渐渐成为一种风气,一时间,女子去书塾读书成为上京城内一大流行。
今年科考又是论女子科考的必要性,只要稍微联想,不难揣测出圣心。
“真的?”柳玉华闻言,笑意浮现,连忙惊喜问道:“那女儿是不是也有机会入仕了?说不定还能跟陛下请旨,为母亲平昭旧案。”
“或许吧。”柳隽看着女儿莞尔的模样,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好了,很晚了,快回去歇息吧。”
他还是舍不得打破女儿的希翼之情,是啊,这么多人能意识到陛下清扫旧制之心,那朝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迂腐老家伙还会猜不到吗?
陛下继位三年来,勤勉于朝政,处理朝务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早已不是当年需要倚仗老臣的幼主了。
很快,又是一年宣告贡生们进士及第的日子了,朝廷也将涌进来一批新鲜血液,这股新风,又会为朝廷带来多少生机和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