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滴落,清晨时分,晨光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霞光颜色正好。
自打秦知渟及笄后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她便常居在公主府上,极少在宫中留宿,昨日却是例外。
今日是殿试结果出炉之日,秦知渟早早洗漱过后,便在侍女的伺候下换好衣裳。
她今日要同皇兄一同赏鉴科考文章,绘景给她挑了身较为得体大方的紫色宫装襦裙,衬着她肤色更显白皙,整个人看起来典雅又高贵。
文华殿内,秦渊坐在主位上,秦知渟落座在旁边,下侧是一行读卷官。
柳隽身穿正红官服,头戴乌纱帽,他是首席读卷官。
只见他捧卷上前:“陛下,微臣同诸位大人拟定的前十甲试卷已至于此,是否荣微臣朗读。”
秦渊语气平淡,婉拒道:“不必了,柳卿呈上来吧,朕自己看。”
“是。”
待拿到试卷时,秦渊把其中几张卷子不动声色地移到秦知渟案桌上,示意她一同评看。
站立在下侧的官员离得远,倒是没看出来其中名堂,不然免不得一顿劝谏了。
柳隽的眼光毒辣,择上来的文章无论是结构文笔,都十分优秀,尤其重视论意中考生自己的思想,秦渊一时之间倒难以抉择。
直到秦知渟看到那一张卷子,考生字迹狂涓却又极具风骨,行文词句中却一语中的,直指朝廷制度。
比秦知渟写的批意更重,用词更犀利。
也比她写的更好,无论是矛盾点和出发点,都写得极好,而且,还附上了不少用策。
秦知渟自认在朝政上眼光犀利,也是因为她长年累月住在宫里,耳濡目染之下对朝廷事务较为敏锐。
很快她便收回视线,默不作声的坐着,静待皇兄定夺。
果不其然,皇兄眼睛一眯,拿起那张卷子,细细审阅起来。
此文写得极妙,文章洋洋洒洒,中心却十分突出,选贤以才能为德,既不以身份是否微贱评选,自然也不该以男女之别加以阻拦。
而且,此人也很大胆,比其余考生更深层的描述了开诚六年那个才华绝伦的状元女子,陈眠。
文章笔墨细致地写着陈眠生平和死因,秦渊详阅后,吃惊不已,这其中的秘辛,连他都未曾这么清楚。
秦渊手不释卷,他自诩爱才,这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看完十篇文章后,他心里当机决断,手指微动,轻巧地取下了那篇卷子的封弥。
果然,褚子熙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秦渊微眯着眼,有些意外,虽说褚子熙连中二元,才华横溢,但他以为褚子熙会写得更加稳妥,倒是没想过他会如此大胆,下笔这般凌厉。
若不是柳隽主评,这篇文章怕是难呈至御前,供他品读了。
秦渊斜倪了妹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他向下首众人问道:“诸位爱卿都看过这些文章,不知有何想法?”
翰林院大学士徐昭上前回道:“陛下,微臣参阅过后,认为尹相二公子尹文翊斐然成章,其中对于官员任免的议点甚是新颖,对女子进士科考的思考也极具深度,值得嘉许。”
柳隽却不甚赞同:“陛下,尹文翊文采卓然,但其停步于浅析,论深度和广度,均不如另一位考生褚子熙优异,褚子熙博古通今,引经据典,对女子科考的建议引人深思,是可以直接在朝廷施行的,因此微臣认为,此次殿试褚子熙更佳。”
又一读卷官上前言道:“陛下,微臣觉得徐大人和柳大人推选的人员皆好,但褚子熙文章提及罪臣陈眠,其言辞间多怀缅而非批议,陈眠是先帝在世亲旨所贬,其罪行昭昭,为天下人所诽,褚子熙此等行径实在不宜嘉奖。”
此话一出,殿厅中多位读卷官连连点头,十分赞同,倒是一旁的徐昭和柳隽沉默不语,并没有跟着附和亦是反对。
秦知渟内心一紧,她虽为公主,却并不能出面为陈眠旧陈情,更不能出面支持褚子熙,而皇兄也不会因为褚子熙和她有旧约而有所偏颇,她也不确定皇兄最后会给予他何样的名次。
少顷,又有朝官出列说道:“陛下,科考关系国本,岂能如此草率定论,褚子熙文采虽好,却过于武断,其文章疏狂恣肆,微臣觉得此人并不适合在朝任职。”
殿内又是一阵交耳声,秦渊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众爱卿所言朕已知晓,心里也有了定论。”
话罢,他便拿起笔来,在金纸各个名次旁边写下各位考生名字,待他写完,旁侧的邓公公便立刻将纸张收整好,放入玉盒中,待放榜日由礼部撰写金榜宣告于世。
秦知渟刻意移开了目光,她也很期待状元及第那日,满城相庆的人会是谁?
——
评卷结束后,秦知渟就出宫了,而她并不知道,随她一同出宫的,还有一道旨意。
“陛下宣褚子熙入宫觐见。”
广吟楼坐落在宫廷苑内东南角,亭台楼阁,水波潋滟,年轻的帝王随意地端坐在楼台的锦席上,虽未着华服,却依旧透着贵气。
一路领着褚子熙到来的公公禀道:“陛下,褚子熙到了。”
褚子熙大大方方行了跪礼:“草民褚子熙,叩见陛下。”
“起来吧。”见他过来,秦渊一扫随性坐姿,正了正姿态,示意道:“赐座。”
褚子熙端坐在下方,低垂着头,但姿态挺拔,未见屈意。
秦渊在心里赞许地点了点头,对邓公公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朕要同褚公子单独谈话。”
“是。”
一行侍从随之退下。
清风徐来,亭楼上一时静谧。
秦渊看向褚子熙,正色道:“褚子熙,年方二十,杭州人士,幼年双亲离世,被舅舅范枕抚养在膝下,少年时随李谨老先生学习,被他夸赞为生平最出色的学生,朕说的对吗?”
褚子熙面上沉静,答道:“陛下所言甚是。”
当他得知陛下传召的消息,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怕是早在他进京之前,陛下就派人详查过他,对他的生平交往、品性才学考量。
秦渊神态自然,很是随和,“褚公子不必如此恭谨,朕听说褚公子虽未立商号,如今却是范家背后的操盘手,明面上是范家大小姐打理商号事务,暗处却是你在经营。”
“陛下所言不假。”褚子熙心中早有准备,坦然道:“褚某在舅舅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对经商小有心得,表妹范思韵虽被定为下任家主,但毕竟年资浅,许多事情处理起来不够成熟,霖安只是在背后略加引领罢了。”
“路秦商界素有南范北淮之说,北淮是因为“国商”之故,而范家却是真正位列商贾之首,指点天下商局,其商铺之广,商路之宽实在令人钦佩。”
说到这里,秦渊眸色渐深,冷声道:“近年来范家在褚公子的帮助下,其声势日渐壮大,原本范家不插手的生意,现在也开始做了。”
皇权之所以凌驾于世,靠的也并不是财力,而是绝对的兵力压制,而当范家拥有超绝于世的财富,又开始拓宽军方门路,哪位主君能酣然入睡呢?
“还请陛下明察。”褚子熙远远朝秦渊作了一揖,解释道:“范家忠君忠国,并无不臣之心,范家从前不会沾染兵器买卖,以后也断然不会。”
秦渊似是对他回答并不满意,带着些厉色:“范家自是不敢,区区几个情报驿站朕没放在心上,但是坊间传闻褚公子跟江湖门派交往过密,私下也召集了一方得力下属,两番行径关联,不得不让朕生疑。”
褚子熙眉眼低垂,饶是早早做好了应对帝王质询的准备,但真正直面帝王怒意之时,背脊仍旧有些发冷。
欺瞒是没用的,短短一瞬,褚子熙就有了决断,“褚某虽在范家长大,却并不打算继承范家家业,陛下既查过褚某,便清楚褚某幼年境遇,为求自保,自然也要筹谋一方势力有所依靠。”
“你倒是实诚。”秦渊有些意外,收敛了威严,语调平缓:“朕并非有意刁难你,你若是寻常江湖白衣,就算有范家在后作保,朕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你跟皇室之间,毕竟有过仇怨,跟知渟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纠葛,朕不问清楚,实在难以心安。”
褚子熙不卑不亢,答道:“褚某虽不如寻常百姓对皇族有敬仰之意,但能辨是非,当年杀害褚某父母的凶手已然伏法,双方仇怨便已经了结。”
“褚公子心胸坦荡,又兼济才能,朕读过你所撰写的文章,对社稷朝政看法如此通透,朕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入仕。”秦渊脸上闪过一丝惜意,又叹道:“不过朕也能看出来,即便你和知渟没有婚约,你也无丝毫入仕之心。”
褚子熙淡然一笑,却实在轻松不起来:“朝局于我,实在复杂,纵然褚某有算策人心,操纵风云的本事,也实在没有青云直上的进取之心。”
秦渊抬头看了他一眼,语带深意:“可是你最后还是入京赴考了。”
“褚某母亲与梨妃娘娘立下的旧约,褚某身为她的孩儿,有履行旧诺之责,既然褚某已应考,无论最后陛下决断为何,褚某都会接受。”
秦渊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对公主,仅是履行旧诺一说吗?”
褚子熙的手微不可见地轻轻颤了颤,沉默片刻,刻意换了个说辞:“公主对我并无男女情意。”
“你呢?”秦渊不肯放过这个话题,又说道:“你如此厌恶朝廷,朕并不认为你是安于接受婚约束缚之人,杭州离京城数千里,你本可以逍遥度日,且以范家的本事,递送一封书信入宫,并婉拒旧约并非难事,可是直到现在,你从未对婚事有过一丝抗拒之意。”
话毕,秦渊一眼不眨地盯着褚子熙,猜测道:“其中的缘由,朕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对公主有爱慕之情。”
“褚某……”褚子熙难得停顿一回,神色微黯,却又难禁唇角的笑意,“我爱慕公主,自然期望同她结为夫妻,但若是她不想嫁与我,我也不想用这一纸婚书困住她,便各自珍重。”
亲耳听到褚子熙言说这般真挚的感情,虽是父母钦定的婚事,他却期待着平等坦荡的爱意,连秦渊都不免有所动容。
他忍不住问道:“你跟知渟,不过数面,值得这般动情吗?”
褚子熙只微微点头,并未再出言解释,因为他自己很清楚,此情绝非源自一见钟情,也非短短数面的相处。
在他年少轻狂时,曾与她有过很多次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