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洛双膝撞地,匍匐于床边,不敢抬头。
“你刚刚喂了盖乌斯什么东西?”利维娅放柔语气,戴上微笑的假面。
三个晕倒的医生令她不敢放松警惕。
她担心小奴隶暴起伤人,浑身宛如弓弦般紧绷,向后缓缓退了一步。
“这是一种草药。”提洛将额头紧紧贴在马赛克砖面上,没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看上去格外老实。
“我并非在责怪你,也没有要惩罚你的意思,”她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用余光寻找可以防身的家具,“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砸晕医生,再给我弟弟喂草药?”
左手边正好立着红精陶瓶,如果提洛向自己冲过来,她就拿这玩意往他脑袋上砸。
“我想救主人的命,”小奴隶的声音真诚无比,“可医生若看到这种草药,会认为我在谋杀主人。”
“谋害主人的奴隶死无全尸,你母亲也会被扔下塔佩安悬崖,”利维娅用最轻柔的语气说起最可怕的威胁,接着,她话音一转,“可我相信你的忠心,知道你不敢伤害盖乌斯。”
“所以,你到底给他喂了什么?”
“阿特洛波斯。”
“阿特洛波斯?”她重复了一遍。
“是,这种草药名叫阿特洛波斯,”提洛将残碎的植物放在掌心,高高举起递给女孩,“我将它的根与叶碾碎成泥,用勺子喂给了您的弟弟。”
“命运女神的名字?”利维娅用手指捻起这株不完整的草。
它的叶片几乎被揪光,根部也断了,只剩下三四颗深紫色的圆果。
“为什么怕被医生看到?难道,阿特洛波斯会剪断谁的生命之线?”
“事实上,它有一定毒性,我担心有医生认识这种植物,不允许我喂给主人。”
提洛犹豫了许久,看了眼不省人事的盖乌斯,一咬牙说出了实情。
“毒与药,区别也许只在于剂量?”利维娅问。
她几步来到床前,凝视着弟弟苍白如纸的面庞,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见到他醒来。
这时,希拉来了。阿尔菲迪亚一醒,便命令她去照顾盖乌斯。
女奴站在门口,见儿子匍匐在地,以为他犯了错,连忙上前几步,也跪了下去。
“希拉,帮我把梳妆台上的手帕拿来,连着里面裹着的食物一起。”
说罢,利维娅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退出去。
“没错,毒物只要适量,也能救命。”见母亲离开,小奴隶开口答道。
可怀疑如同棉絮,始终堵在她心头。
“你为何知道盖乌斯中了什么毒?又怎么知道‘阿特洛波斯’可以救他命?”
“我母亲跟我讲过,她从前误食过一种毒蕈,中毒后的反应与主人相同。”
“那时候,她试遍所有药都没有作用,没想到阴差阳错靠阿特洛波斯这种毒草救了命。”
利维娅扯下所有深紫色圆果,将它们拢进手心:“那它的果子也有毒吗?”
提洛张开嘴,犹豫了几秒,话语滑到唇边,刚要脱口而出,又被他咽了回去。
“不说,你就把果子吞下去。”见到对方的反应,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实有......剧毒。”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还算诚实,”女孩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向对方水绿色的眼睛,“盖乌斯中毒是刚刚的事,你从哪里这么快找来这种草?”
“花......花园里正好就有......”
“是吗?我马上就安排人去花园里找。”
“这是最后一株。”提洛神情越来越慌乱,手指忍不住扣起地砖,指甲面白得就像他的脸。
“最后一株?很好,即使你在撒谎,我也没办法证明你说的是假话。”
“毒不是我下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手里有这种毒草,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
“我要知道真相。”
对方气势越弱,利维娅的态度就越强硬。
“你在食物里放毒蕈,准备毒死凯撒?或者,你故意下毒,等凯撒毒发时用‘阿特洛波斯’救他一命,借此邀功?你不会这么蠢吧?”
“不是的!”
“有没有人指使你?”
“没有任何人指使,我也没有下毒!”
“那你有没有算计盖乌斯?”
提洛没有回答,他咬住嘴唇,将脑袋再次低了下去。
“既然内心坦荡,为何不敢说出真相?”她加重了语气,“事已至此,你依旧不敢坦诚,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
“不是我下的毒,”提洛极力忍耐着悲愤,身子宛如瓢泼大雨中的棕榈叶,不住颤栗,“您不会想知道我曾经看到过什么,您也不会理解我这些年所经历的痛苦!”
“你到底在说什么?”利维娅恨不得破开对方的脑壳,瞧瞧他究竟在想什么,“别再打哑谜了,行吗?”
“我不敢说......有一件事,我怕说出去连累我母亲!她是无辜的!”
“盖乌斯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从小到大,他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起长大的奴隶伙伴居然背叛了自己。”
“只要他能平安长大,脱离监护,你就可以被他释放,成为自由人,而你的子孙都能得到公民身份。我不懂,算计他,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你知道,我本可以命人将你吊起来,用火炭和刀片逼你说出真相,”她冷笑了一声,“或者,将你母亲吊起来,在你面前对她用刑。”
“不,”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宛如即将熄灭的火焰,在黑夜中飘忽不定,“姐姐,不要这样做......”
利维娅奔到弟弟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望着盖乌斯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心中慌乱起来。
十年光阴对于神明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对于人类来说,却足以建立一段难以割舍的羁绊。
神是永生的,从来就不用面对同类的死亡。可她如今呆在凡人的躯壳,知道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存在。
一颗有毒的果子,一片单薄的刀刃,一根不起眼的绳子,都可以轻易收割他们的生命。
残酷的现实犹如罗马的七座山头,重重压向她的心脏。她是一个无能的神,失去了所有力量,甚至保护不了重要的人。
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她没有对未来做出任何规划,只是安于现状,冷眼瞧着罗马的日出日落。
现在,阴谋的火焰烧到了自己头上,她的弟弟无辜受到牵连,濒临死亡。
诸神真应该开个会,将她的狼狈模样投射在大殿中心。
看啊,这就是流星女神阿斯忒瑞亚!屈服于父权,荒废了整整十三个年头。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弱者面前耀武扬威!
“我当然不会这样做,”她望着提洛颤抖的脊背,对盖乌斯保证道,“我向斯提克斯河发誓。”
这是神的誓言。
刚才那句话耗尽了盖乌斯全身的力气,他躺在枕头上继续忍受剧烈的痛苦,脸色比骨灰还要暗沉。
“对不起!”眼泪夺眶而出,提洛刚想起身,却又放弃了,只是伏在地上啜泣。
“主人,这是您放在梳妆台上的东西。”希拉走进门,低头将布包呈上。
利维娅揭开布包,一团熟肉躺在手帕中央,宛如一座褐色小山。
“我原本打算让你吃下毒肉,再将阿特洛波斯喂给你解毒,用来确定你对盖乌斯没有恶意,只是想救他而已。”
目光扫过小奴隶的后脑,她再一次注意到对方长短不齐的头发。
“但我放弃了这个打算。希拉将我从小照顾到大,哪怕你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是无辜的,我就不能对她唯一的儿子做这种事。”
医生们醒了,利维娅让他们照顾好盖乌斯,自己叫上提洛来到门外。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让我猜猜看。”脑子飞速转动起来,她在记忆中挖掘着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
“宴会之前,你去了哪里?我记得盖乌斯到处都没找到你。”
“帮人抄书。”提洛跪在地砖上,低声答道。
“我知道西塞罗让你抄书,我是问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在帮忙布置花园。”
“你头发什么时候剪了?记得原来没那么薄。”
“我想学着为主人修发,就在自己脑袋上练习,没想到剪得这样糟糕......”他身子一抖,收紧了十指。
“盖乌斯说过,他怕把新衣服弄脏,穿着最普通的亚麻色丘尼卡进了厨房,那里的奴隶之前都没资格见他,”她回想起梳妆时与弟弟的对话,“可他们还没看清盖乌斯五官,居然都知道他是主人。”
“厨房的奴隶没见过主人。但管家肯定告诉过他们,我弟弟和父亲都是红发。”利维娅继续观察提洛的反应。
“你与盖乌斯年龄相仿,长相也很好,倘若将头发染成红色,摘下奴隶牌,穿上他的衣服,避开走廊里的人,大摇大摆走进厨房,他们很有可能认不出你是个冒牌货。”
“盖乌斯下午偷跑了一趟厨房,即使奴隶们看出两个人不一样,大概也不敢冒着得罪主人的风险上前质问,毕竟你们都是红发。”
“早晨希拉帮我梳头,说她那里还有散沫花的叶子,”利维娅蹲下身子,打量着对方的眼睛,“将散沫花的叶子磨成粉,可以将头发染成红色。”
“从上午开始,你情绪就不太对劲,屡屡走神。”
“我猜,我和盖乌斯中午出去逛集市的时候,你就躲起来染发,接着下午跑了趟厨房,说不定还偷穿了我弟弟的衣服。”
“可供你染发的时间不长,你将散沫花叶片的粉末涂在表层头发上,打算做完计划中的一切,就把那一层红发剪掉。”
提洛闭上眼睛,灵巧的舌头此时也变得僵硬笨拙,他没有做出任何辩解,再一次深深匍匐在地。
“当时,你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阿特洛波斯走进厨房,在某种仇恨或是利益的驱使下,准备将剧毒的果子投进食物。”
“你说,我猜得对吗?”利维娅问,“我可以去问问那几个奴隶,跟他们确认一下,‘小主人’到底光顾了几次厨房。”
“是,您猜对了,可是——”
“可是你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你想起了你母亲,温柔的希拉,还有厨房里那几个灰头土脸的奴隶。”女孩的语气柔和了下来。
“凯撒和我父亲吃下毒菜死了,假如你没有暴露,这些奴隶会遭受残酷的拷问,死得还不如一头牲畜。”
“假如你不幸暴露,你无辜的母亲将迎来悲惨的结局。”
“所以你放弃了,你将‘阿特洛波斯’收了起来,离开了厨房。”
“可你怎么也没想到,把握住下毒机会的不只你一个。有人将毒蕈与肉馅混合在了一起。
“凯撒没中毒,盖乌斯却中了毒,你手中恰好握有解毒之草,可这种草本身就是剧毒之物。”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假如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你会被认定为毒害主人。尽管如此,你还是决定要救我弟弟。”
“我猜得对吗?”利维娅向他伸出手,“起来吧,我还没有谢谢你,谢谢你救了盖乌斯。”
眼泪顺着提洛的面颊滚落,他不敢搭上她的手,摇摇晃晃独自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头站在旁边。
“我知道你心中藏着秘密,这个秘密让你很痛苦,很气愤,却又不能说出来,”女孩不忍继续逼他,“你可以把秘密分享给我,也可以继续保留在心里。”
“你救了盖乌斯,我欠你一个人情,假如你有需要,我会尽力提供帮助。”
“您不需要报答我!我愿意跟您分享这个秘密,只是......这件事请您不要告诉夫人。”小奴隶握紧衣角,面露纠结,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做下决定。
“其实,我的母亲本来不是奴隶——”
“小主人,厨房里的奴隶出事了!”管家突然跑了过来,他穿了件崭新的衣服。
提洛立刻闭上了嘴。
“怎么不先去找我父亲母亲?”她掸了掸裙摆,快步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男主人追出去跟客人们赔礼道歉了,女主人发了烧,我实在不敢打扰,只能向您通知此事。”管家跟在利维娅和提洛身后,连忙解释道。
“呕。”
闻到厨房内的气味,提洛差点把上午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珍惜这个还没杀人的女主吧!后面要和屋大维奇妙冒险了。
我约了稿,是波吉亚的背景,出来草图太美了,金发夫妇又狠又欲(说实话,我设定神话背景就是舍不得男女主迈向死亡,我喜欢美好的结局)
我在想,要不要以后出一些历史有关的小题目给大家答,我发红包。
又研究了一遍屋大维成为奥古斯都之后的一系列政策,笑得停不下来。
元老院以为自己在第二层,屋大维在第一层,其实人家是让元老院觉得他在第一层,实际在大气层。
屋大维简直是玩政治的天才,而且似乎很享受演戏,体弱却能苟,死前叫来利维娅(还有一种说法是信任的奴隶),说,我戏演得怎么样?为我鼓掌吧!
死前最后一句话“别了,利维娅,不要忘记我们的婚姻!”然后死在妻子怀里。
小奴隶其实是有历史参考的,具体的我之后再揭露,历史里他据说活到了99岁。我把他年龄调小了一辈。
至于毒药......弟弟中了毒蕈碱,注射颠茄根部提取出的阿托品可以阻断乙酰胆碱对神经系统毒蕈碱受体的作用,可以解毒,至于吃下去,就当我私自设定可以解毒吧!千万不要试,生命宝贵,试试就逝世。
我最近有些迷惑于自己的写作风格,我个人喜欢典故流+神奇比喻,但是这种会增添阅读障碍,于是我写着写着就一堆对话了。
后面会出现一些重要人物,涉及历史重要事件,我会在作话里解释一番。
以上帝视角看这些历史人物,我们总会不由自主代入自己的认知,认为他们的决策是理性的,但事实上这些人也有可能是欠考虑做出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