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铺天盖地的辱骂声中,云璐跟着刘锦茂走出公司门口。
当她亲眼见到以前只在新闻中见过的画面,她才发现外面的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混乱。
办公楼外,一群愤怒的工人聚在一块,他们手上举着印有“无良工厂!拖欠农民工血汗钱!”的横幅,咬牙切齿地叫嚣着,浩浩荡荡地像一群凶猛的野牛,几乎要冲破闸门。
云璐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刘锦茂,“刘总,这...我们公司还拖欠工人工资?”
刘锦茂倒是见怪不怪,吩咐门外的保安安抚工人们,轻车驾熟地解决了外面的突发状况。
回到办公室后,云璐觉得有必要向刘锦茂了解目前东湖的情况。
“刘厂长,我们公司现在什么情况?”
刘锦茂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递给云璐一摞资料:“云部长,是这样......”
一个月前,“冰泉”的白峰山原水源地面临枯竭,为了继续生产矿泉水,东湖投入了大量资金建设引水工程引入新水源。
本来东湖山高皇帝远,集团平时不过问这儿的财务状况,分公司基本上是自负盈亏的状态。
工程建设也就顺理成章由东湖全权管理。
然而,当时恰逢“冰泉”陷入污染舆论危机,唇亡齿寒,集团股价暴跌,分公司也受到影响,销售订单急剧下滑,导致资金无法回笼。
因此,新水源的引水工程建设到一半被迫叫停,一大批工人牵连下岗。
在溪池镇,只要一家人有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几乎不出两天就会传遍家家户户。
于是,公司的员工全都成了惊弓之鸟,纷纷另谋出路。
现在的东湖,没钱、没水源、没人,是要啥没啥啊。
云璐揉揉太阳穴,怀疑自己跑进八点档狗血电视剧剧组,“那现在引水工程就这样停工不管了?之前投入了那么多资金,难道就让它烂尾?”
“所以我们不是盼星星盼月亮把您给盼来了吗?”刘锦茂狗腿地捧着茶走到她面前,“云部长您看,是不是能跟总部申请申请,让总部给我们拨点款支援下我们的工程?”
云璐露出一幅“你觉得我有申请到资金的能耐?”的表情,苦笑了下,“总部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她无法告诉刘锦茂,现在山泉集团的财权已被李琼秋和蔡雄飞夺走,她也不过是被架空实权的落难千金罢了。
刘锦茂立马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总部来的人都不顶用,那我们公司那是真完了啊!”
云璐被他嚎得头痛欲裂,像有一只苍蝇无休止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攻击她耳膜,让她烦躁地想当场把他敲晕。
她伸手接过刘锦茂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告诉自己要冷静,“我们公司的引水工程是谁负责的,你把他叫进来。”
她总得了解清楚工程进展,才能知道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于是,刘锦茂立刻冲向门口喊:“邹攀,滚进来,云部长说要听你汇报工程进度!”
刚才顶着一头黄毛的邹攀骂骂咧咧地推开办公室门:“刘胖子,你他妈天天吼天天吼,老子不聋好吧。有屁快放,老子要赶着回去睡觉。”
“你他妈天天睡天天睡,总部过来的部长想问问你,现在引水工程是什么个进度,你小子给我老实点,好好给云部长说说。”
刘锦茂抬脚朝邹攀虚虚踹去,邹攀闪得快,灵活地躲开了。
邹攀绕到云璐面前:“哟?总部派来的美女啊?有办法给我们从总部搞到钱吗?”
云璐受不了黄毛那玩味的眼神和轻浮的语气,气得想怼他,深呼吸好几次,压下满腔的怒火,撇开脸沉声说:“暂时没办法,但我想先了解一下现在工程的具体进度。”
“搞不到钱你他妈跟我说个毛啊。我也真算是看透你们总部来的这群傻逼了。收管理费的时候雷打不动,这他妈一出事申请点工程款比登天还难,吸血鬼吧你们是。滚蛋,老子才没空跟你们玩。”
云璐被他骂得发懵,还没回过神。
“啪”——
突然,办公室传来一声巨响。
邹攀摔门而出,办公室的玻璃门被他摔得来回晃荡,云璐透过玻璃反射的倒影,看见刘锦茂露出一个舒爽的笑容。
她真服了,这破公司的人都有病吧?上班不是化妆就是睡觉,一上来还无缘无故骂人。
更魔幻的是,这个刘锦茂竟然这般纵容下属?
见那傻X邹攀骂她不出声就算了,还要笑。
关键是见她被骂,他还要一幅心情很爽的样子?
云璐觉得肺快要气炸,攥紧茶杯,指关节泛白,想狠狠地把茶杯砸向刘锦茂,却生生忍住了,“算了,找人过来说一下公司目前剩多少资金。”
工程不能停,她得先盘盘家底。
刘锦茂立刻又朝门外大喊一声,“郑丹萍,进来!”
云璐揉揉发疼的耳朵,看到一个穿着发白工装的中年女人恭敬地递给她一叠资料:“云部长,这些是公司的财务报表,请您过目。”
眼前这个中年女人看着倒是个老实巴交的员工。
云璐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些,但当她翻开财务报表,看到上面写着“58+6=55”的荒谬合计时,脑子里那根弦彻底崩断。
她放下资料,决定出去冷静一下,阴着脸问了声“洗手间在哪”,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走进洗手间,云璐转动门把手推开门进了隔间。
隔间外面传来几道高跟鞋笃笃笃的声响,夹杂着一阵尖锐的女声:“芳芳,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那从总部来的傻逼脸都气红了?笑死人了哈哈哈。”
“?”云璐关门的手倏地顿住。
另一个女声立即附和道:“看见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头,就一个运营部的部长,估计也就一花瓶,怎么好意思一上来就把攀哥和萍姐叫进去叽叽歪歪,看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云家千金呢。”
云璐气得七窍生烟,深吸一口气,决定认真听听声音的主人公是谁。
“可你别说,我感觉她真的像被家里流放在外的白富美,你看见她的手机壳了吗?那可是镶着满满的彩钻啊,我都快被闪瞎了。”
“得了吧,雨点小雷声大,真白富美会搞不定总部?连个工程款都申不下来,就她那假钻手机壳也不嫌膈手,我一百年前就不用这种手机壳了好不好。”
“哎呀,好了好了,不说她了,芳芳,你的眉笔在哪里买的?画得好自然啊,你的睫毛也好浓密好好看。”
已经确定了声音主人公,云璐无声冷笑,推开隔间门走了出去。
两个正在对着镜子化妆的女人瞬间僵住。
吴芳芳手一抖,眉笔画出了眉尖。
云璐走上前,把手机倒扣在盥洗台,镶在机身边缘的一圈彩钻光芒四射,她拧开水龙头洗手,抽了张擦手纸擦干净后扔进垃圾桶,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吴组长,你的假睫毛贴歪了。”
办公室的尴尬气氛持续了两个星期,云璐每天上班都感觉像上坟。
手下的吴芳芳只关心自己的乡非大浓妆,云璐每次找她,要么找不到人,要么提供的资料错漏百出。
黄毛见到她就像见到杀父仇人一样,会计郑丹萍每天的财务报表都对不上数,账目混乱得完全没法看。
至于刘锦茂,更是一个不管事的总经理,每天到点按时打卡下班。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云璐在自己房间看中级会计理论看得头脑发胀,咬了根没点的烟走出大院。
她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荔枝树,恨恨地朝树干踢了一脚,疼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树枝上的积雪被震落下来,砸了她一头。
她烦躁地把未点燃的烟头扔到地面,突然蹲下捂住脸,蜷缩成一团,眼泪毫无征兆地在指缝淌开。
这破地方真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为了尽快把公司的烂账收拾好,她硬着头皮啃财务理论知识。
为了了解工程进度,她一次次主动找黄毛要图纸,却只得到“你是个搞产品运营的,工程你懂个屁”的冷脸回应。
为什么这里的人对她有那么深的敌意,她好想回家啊。
蹲在树下哭了好一会儿,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气,然后,一只手掌覆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说了多少次别抽烟。”
云璐不想让陈洛风看见自己通红的双眼,把脸埋在臂弯里:“没抽,烟没点,你干嘛老管我,烦不烦啊。”
陈洛风拧着眉头,顿了下,接着问:“和树过不去是不是傻,脚疼不疼。”
云璐没抬头,嘴硬道:“不疼。”
“下次心情不好别踢树,踢坏要赔。”
云璐听得出陈洛风是在关心她,可是说的话总是冷冰冰。
“工作不顺利?”他问。
在过去的两周,她和陈洛风之间除了零星的交流外,几乎没有更多的互动。
每天晚上,他们只是偶尔在吃饭时说上两句有的没的,之后各自回房忙自己的事情。
陈洛风是典型的你不找他说话,他就不会找你说话,所以现在他能主动过来关心她,挺难得。
她憋了半天,终于找到发泄口,开始抽泣道:“这里的人都有病,就说那黄毛,一天天的跟我杀了他爸一样,每天都给我摆臭脸。”
“我们部门那吴芳芳,天天顶着个烟熏大浓妆上班合适吗?有空化妆能不能用点心搞好工作。”
“刘锦茂,我想说他的发蜡真的很劣质味道很冲,好好管教下属行不行………”
“还有郑丹萍、郭莹莹……”
“他们真让我觉得好崩溃,好挫败……”
云璐一口气把对公司的不满从头到尾都发泄了出来,情绪有些激动。
说着说着,她被人轻轻掰过肩,小心翼翼拥在了怀里。
她鼻头更酸,心里的委屈悉数被放大,像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自然而然往前靠去,脑袋枕上了他的肩膀。
他用拇指指腹给她擦试眼泪,不再呛她,安慰道:“我们不能只看表面,他们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好相处的,比如邹攀,其实他......”
还没等陈洛风说完,云璐像个炸药包一样炸开,一把推开他:“那你意思就是我以貌取人,我不好相处咯?他们就是一群杀马特啊,还不让人说?那吴芳芳还说我花瓶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陈洛风放缓语速,尽量用客观的语气和她解释:“或者,你可以试着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尝试以朋友的身份和他们交流。”
“那群傻X没个正常人,我怎么以朋友身份和他们交流。”云璐气得开始爆粗口。
“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东湖那么难,他们为什么还是愿意留下来?”
“能为什么?搞笑,不就图公司快倒闭,天天没业务没事干,想当个蛀米虫。”
“当然不是,是因为他们愿意和东湖共患难,他们想帮助东湖渡过难关。可我猜是你们总部对他们的求助置若罔闻。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稻草,你就是他们的稻草,明白吗?”
“呵,对不起,我们总部来的就是冷漠,我们南城人就是不懂体谅他人的疾苦,就是爱见死不救行了吧。”
云璐完全抓错重点,冷笑一声,收干眼泪后气冲冲地离开了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