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正相反,是怎么个相反法?
就在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高高吊起的时候,金朝醉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众人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她的心声,结果也没听到任何响动。
刚被提起的兴致,突然就没了下文,就仿佛是金榜题名日,皇榜刚贴上就又撕了下去;洞房花烛夜,盖头刚掀开就又被盖了回去。
憋得慌!
在众人眼神的怂恿敦促下,温以微一脸求真地抬高了眼皮,再次热切地往前走了两步:“还请掌柜的为睿知解惑。”
【睿知,好像是温以微的字,他突然对着我这么自称,是要干什么?】
【这字原来是他的祖父所取,取的是“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之意[1],足见温家人对温以微报以的美好祝愿和期盼了。】
【他虽然没能承袭家族在文仕上的重担,但进了六扇门和大理寺,也算是对名字的另一种践行了。尤其是经历过长孙兰的“冤案”后,温以微开始在强权和真相的拉扯中,成长地更加灵活,切切实实地办好了每一桩案子。】
金朝醉很欣赏温以微几十年如一日的对正义的追寻,加上他话里话外地也放低了自己的姿态,于是金朝醉咬咬牙,主动吃了一点亏:“五千五百两,血|书和证言,我都给你。”
温以微因为被夸而欣喜的表情不禁一滞。
他不知道是该为掌柜的此刻少要了自己一百两而高兴,还是该为掌柜的足够守口如瓶,竟能半点心声都不流露出来而高兴。
“六扇门确实会提供一些办案所需的财物,可五千五百两委实是有些高了。”温以微从未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与人讨价还价,还是在明知那东西为假的情况下。
偏偏江平深还要来凑热闹:“老温你问一问掌柜的,这五千五百两里面是不是还包含了我那两千八百两?”
陆承渊听后,十分敏锐地点头:“两千八百两翻一番,可不就是五千六百两,理当是包含了的。”
【普通人家一年也就几十来两银子,而他们三个,第一个念头不是嫌我要的多,而是有模有样地讨论起来这五千多两里都有什么?看来他们是还真的能拿出来。】
【那我岂不是要少了?】
【要不石阶钱另算?】
金朝醉跃跃欲试地想要再加两千八百两,温以微见状,直接掏出银票。
他顾不得这血|书是伪造的假货,也顾不得能不能从上峰处批到这笔银子,在扯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后,温以微不再多看一眼,直接就厚厚的一沓银票尽数塞到了金朝醉的手里。
金朝醉一手接过银票,另一手几乎是用扔的,飞快将刚刚晾干的血|书递出。
【这钱就当是给王二麻买平安了,等下就把连剖二十八尸取骨狂魔的消息“送”给温以微,他要是能把握住,也算是没有改变他立功的生平轨迹。】
而迫不及待得知“正正相反真相”的温以微抖开血|书,却只发现上面写了两行大字。
“妇人妒子夺夫宠,落胎倒打求回头。”
简简单单十四个字。
温以微觉得自己看懂了,但又好像没看懂。
这与泥人陈夫妇二人正相反的面貌,有何联系吗?不还是妇人唯唯诺诺,一心奢求夫婿的宠爱吗?
“这血|书!”江平深忍不住拔高了嗓音,心痛到字字泣血,“写的也忒简单了些,即便是呈上去,怕也不足为证。”
他恨不得重重地抓住金朝醉的肩膀摇晃,痛斥她是大骗子。
谁家伪造一份价值五千六百两的血|书,是这么个伪造法啊?
“血|书不过是其次,你们若是直接将泥人陈夫妇带回京城,这样活着又会说实话的人证,难道不是铁证如山吗?”金朝醉义正严辞。
温以微抓到了关键:“掌柜的有让他们说实话的办法?”
他不禁感到惊诧:“这是五千五百两里的?”
居然没有另外再要钱?
【他什么意思?我是那么见钱眼开的人吗?】
金朝醉有被气到,眼神不坏好意地一闪就开口讲述:“那泥人陈之妻,暂且就称她为陈娘子吧。陈娘子爱极了泥人陈,觉得泥人陈英俊潇洒,全天下的女子都喜欢泥人陈,所以时常患得患失。”
“她曾不止一次地灌醉过泥人陈,然后将他的手脚都捆绑起来,不让他出家门,将他困在床上,吃饭喝水都由陈娘子喂,时时刻刻都要盯着他。后来泥人陈不敢喝酒了,她就改在饭菜、茶水里下药,将泥人陈迷晕后绑起来。”
“啊?”江平深一脸的不信,这和街坊邻居说的,简直就不是同两个人啊!
金朝醉长长地吸了口气:“你别打岔。再后来泥人陈避无可避,只能改变方式,他开始对陈娘子又打又骂,就希望能把陈娘子给打怕了,自个儿就逃跑了。结果非但没有,还让陈娘子更喜欢他了。”
“嘶——”
客栈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陈娘子总是觉得泥人陈遭人惦记,但凡他在进家门前拍打掉粘在衣服上的泥灰,陈娘子就觉得泥人陈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凡泥人陈回应陈娘子的话慢了些,陈娘子就觉得泥人陈的心里在想别人,因而也是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
“陈娘子一伤心,就会回娘家,同家人说起泥人陈的种种不好,等着家人去劝、去骂泥人陈。而后泥人陈便会上门认错,将她接回家。”
听到这里,江平深怎么都憋不住了,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她到底图什么啊?那个泥人陈也是,都被逼成这样了,就不能硬气点休妻吗?”
陆承渊无奈地摇头:“怎么休?陈娘子没有犯七出之条,且在外人眼中,泥人陈的名声烂透了,总是无缘无故打骂妻子,可她的妻子却是善解人意。”
“就算休妻不成,那和离总……”
江平深一脸的梗塞,他话都没说完,就自我否定了:“哎……那泥人陈要真的是能硬气一回的人,早在被绑的第一天,就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金朝醉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语气突然愉悦了几分:“不过半个月前,事情出现了转机。”
“陈娘子在娘家人的劝说下,想要同泥人陈和离了!”
眼见着客栈中所有人的面色都喜气了几分,金朝醉紧接着一口气打击道:“结果和离当天,陈娘子伤心欲绝晕倒了,寻来郎中一瞧,你们猜怎么着?”
江平深面如菜色,有如吞了苍蝇一般,挤出七个字来:“不会是有喜了吧?”
“没错!陈娘子有喜了,于是娘家人立马就开始反口,泥人陈只能一脸绝望地认命,还在陈娘子家人的逼迫下,说会好好过下去,不再打骂娘子什么的。”
“起初那几天,他们家难得地安静下来,陈娘子也有所收敛,不再患得患失,直到那一天,泥人陈说让陈娘子小心地上有水,路滑别摔了,陈娘子又开始变了。”
“她想尽办法地想要弄掉肚子里的孩子,故意摔跤、故意从床上滚下来、故意拿小腹撞桌角,但孩子一直很皮实地在她肚子里。陈娘子下了狠心,想要从山上滚下去,也就是在这一天,她遇到了长孙兰。”
温以微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那句“妇人妒子夺夫宠,落胎倒打求回头”是什么意思了。
他也终于知道,能让泥人陈夫妇说实话的办法,就在泥人陈的身上。
只要给泥人陈一份保他和离的希望,让他能够隐姓埋名地去另一处全新的地方生活,他一定会开口。
而泥人陈一旦开口,陈娘子也就会失去全部信念和偏执。
结果,不言而喻。
但不知为何,明明人证就在眼前,血案也迎来了巨大转机,可温以微的心里没有半点高兴。
他打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子无力感。
“就只是因为这样?”温以微喉头发干,他试图通过反问,再得到一些能够说服他所谓“血案”不止是一场情感纠葛而已的东西。
很遗憾,金朝醉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就只是因为这样。”
【你难过啥?要不是有我告诉你,按照你的生平,你不仅会将长孙兰押送回去,还会亲眼看着六扇门对她言行逼供。要不是长孙兰的师傅赶到的及时,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六扇门的牢房里了。】
【说来多可笑,一代毒医的亲传弟子,不是死在江湖较量里,而是死在昏官污吏的小心思里。】
【一个人的怪病,和另一个人被猪油蒙了心的污蔑,再加上官员为了安抚民意的不作为,造就了一场“血案”,并将一个满是仁心的医者污蔑成了妖女。】
温以微在金朝醉的心声里,抬不起头地连连后退。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会犯下这样一个大错,但是又不得不相信。
因为他的上峰、六扇门以及大理寺中,确实存在着只贪图一个速速破案的名声,却从不关心是否真破了案的官吏。
并且,这样的官吏还不在少数。
温以微感受到了他日后会面对的阻碍,但是他并不想就此妥协,并且同流合污。
他几乎是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多谢掌柜的告知,我们用过饭后,便会带着血|书返回琼州城,将事情查清。在此期间,长孙兰就留在客栈中,还望掌柜的照顾一二。”
温以微抱拳,深深地弯腰拜了一礼。
【恩将仇报?】
金朝醉眼睛都瞪直了:“要是人丢了怎么办,我们客栈可担不起这个责。”
【而且她师傅马上就要找上门了,你们却想溜之大吉?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1]宋·苏洵《辨奸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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