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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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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溦独自返回朝元殿,从侧门入了内,见圣上与太后尚未到场,其余赴宴宾客皆已齐至,在烛光溢彩中各据席位。

内侍官引领洛溦回到她原先的座位。

女眷席前垂有纱帘,归位时倒不曾太引人注意。

坐定之后,洛溦转头,发觉自己左侧不知何时又添了一张席案,端坐着一位华服少女。

按礼制,皇室夜宴的正殿中,只有宗亲皇亲方可入坐。

但先帝膝下单薄,今上又只得了一个女儿,以至于皇族里的年轻女孩寥寥无几。所以那些与皇室沾亲带故、又出身高贵的少女们,通常会被邀请入席,坐到皇亲身后的垂帘外,其间多多少少,亦掺杂着长辈们想要拉红线的企图。

譬如洛溦的右侧,就坐着贵妃的侄女张妙英。她的斜前方,则是正举盏饮酒、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的齐王萧元胤。

妙英看到洛溦归座,对她颌首微笑了下,又微微扬头,越过洛溦,朝她左侧的那个华服少女招呼了一声:

“王姑娘。”

王琬音坐姿端庄,闻声略侧过头,淡淡看了妙英和洛溦一眼,垂了垂眼帘,便当是打过了招呼。

她出身门阀王氏,九朝名门,自与张家那样从本朝起才发际的士族又有不同,举止间透着一种自幼养成的矜持傲气,又因是太后亲弟的孙女,算起来,跟在座的皇子都是表亲。

少顷,圣上与太后的銮驾抵至正殿。

主位落座,夜宴开启。

宫娥内侍奉杯执盏,鱼贯而入,又有丝竹乐起,教坊美人翩跹起舞,一派的流光焕彩。

因为祈雨顺利,永徽帝心情甚好,得知沈逍不来夜宴,倒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忤,欣赏着歌舞,与贵妃时不时笑语轻谈几句,又传下口谕,赐了酒菜给在偏殿用宴的一些重臣。

领了赏的官员们,逐一进殿叩谢圣恩。

丞相虞钦是出名的老好人,谢恩的同时,不忘为部属们请功,还顺便拍一把齐王的马屁:

“此番关中遇旱,户部和工部安抚灾民、修筑水利,侥幸不辱使命,齐王殿下的骁骑营戍卫京城,安顿数万入京流民,更是功不可没!“

永徽帝知他有夸大之嫌,却也不戳破,笑道:“虞相门生俱是朝廷栋梁,难得也能高看朕的三郎。”

皇帝看中虞钦擅长左右逢源、能平衡住朝中各股势力,一直都有意让齐王纳虞府的幼女为妃。

一旁张贵妃心头一揪,唯恐皇帝现在就开口为儿子赐婚,正想插话,却见坐在另一侧的太后放下玉箸,接过女官奉上的丝绢、印了印嘴角,缓声道:

”哀家倒是觉得虞相老糊涂了。既然户部和工部都安抚好了灾民,何故又还有数万人流落到长安来乞食?这岂不是前言不搭后语?“

虞相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敲了下须发花白的脑袋,陪笑自嘲道:

“老臣确实是糊涂了,哈,该罚该罚!”

流民里的大部分人,其实是朝廷赈济下放之前进京的。只是他身为三朝元老,该有的眼力见也是有的,太后这哪里是嫌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不满自己刚才为新党的官员邀了功!

该罚,该罚。

虞相陪着喝了几盏酒,又道:

“说起来,六部官员也不过治标不治本,最后真正稳定住民心的,还得是玄天宫所出的神示!此番太史令连同大理寺,又破解西市大案,安抚住周围十一坊惶惶不安的人心,百姓交口相传,莫不敬赞,实乃功高望重!”

一番话,夸完了太后的宝贝外孙,又连带提及王家掌管的大理寺。

太后总算脸色稍霁。

一同进殿的几名同僚也很上道,附和道:“臣等也以为,此次平息灾乱,论功绩,当属太史令为先。”

永徽帝亦面露笑意,“是该论功行赏。”

他朝沈逍的空位看了眼,略作思忖,召来承旨官:“拟旨,将朕在上洛的逐鹿行宫改名逐鹿苑,赐予逍儿作别苑之用。”

逐鹿行宫是永徽帝十二年前下令所建的园林别宫,景色秀丽,巧夺天工。想来沈逍贵为国公世子、同平章事,官位已无可再升,圣上索性就直接赏宫苑了。

殿中诸皇亲闻言,莫不艳羡至极。

洛溦的视线越过纱帘,扫了眼侧前方的齐王萧元胤,见其腰背线条绷紧,搁在案上的手微握成拳。

应对灾情,同样都尽职做事,圣上没有赏赐儿子,却厚赏了外甥,偏那外甥还冷傲的很,连宴会都不赴。

难怪齐王一见到沈逍,就一副想揍人的表情,连带着对自己也凶神恶煞的……

这时,跟着虞相一起进殿的御史中丞周穆,抖了抖衣袖,朝龙座行礼道:

“陛下此举欠妥!逐鹿行宫乃是皇室行宫,大乾自立朝以来,从无将皇室行宫赏赐给异姓臣子的先例!玄天宫供奉玉衡,所出神示皆是从玉衡解读的天机,若要论功行赏,合当感恩天意、敬奉神器,方才合乎公正!”

一旁的虞相开始脑门冒汗。

若说他是朝廷里性子最温软的老好人,那周穆就恰恰相反,是个出了名人见人恨的硬骨头。

自从圣上罪己下诏,御史台就闹腾的不得了,一会儿弹劾朝内党争,一会儿翻出陈年旧案,愣是逼得朝廷贬罚了好些人,搞得三省六部里人心惶惶。眼下更是扯到太史令的身上,这不是嫌命长吗?

“周御史之言差矣!玉衡的昭示岂是人人都能解读的?若无太史令晓谕天机,你我俗人何以知晓天命?大案又何以在那么短时间内找出凶手?周御史难道有本事读懂玉衡,读懂天命?”

“下官确实不能。”

周穆面色肃正,“但天子法度,当赏罚能令天下鼓舞,而非令天下叹其不公!如今大乾北尚有戎敌,南有栖山教余党未净,关中刚历大旱,江北道又起水灾瘟疫,圣上却在此时,以耗费了朝廷十余年人力物力所建的行宫赏赐异姓臣子,实非明举!下官既忝居御史之位,职责所在,必须要进言劝阻。”

“至于太史令的功绩,圣上若要赏,大可以用别的方式。”

周穆继续朗朗说道:“譬如十三年前殊月长公主在渭山身故之事,至今没有定案,朝廷若能重新彻查,既告慰了长公主在天之灵、全了太史令之孝义,又能为当日丧命的上百随行宫人讨回公道,令天下百姓感念皇室仁慈爱民,比之赏赐宫苑,岂非更有意义?”

他语调高昂,一字一句。

然后话音落下,却令得整座大殿鸦雀无声,连丝竹乐音都停了下来。

刚刚恢复了几分霁意的太后,陡然又黯了脸色。

十三年前,殊月长公主在渭山骤然辞世,对外一直没有说明原因,之后永徽帝派兵在在江河南北的三十州府内大肆剿杀栖山教众,传闻皆推测与长公主之死有关,但刑部却一直没有定过案。

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永徽帝唯一的同母手足,甚受宠爱。但太后和圣上既然都不追究死因,或恐涉及宫闱秘辛,朝臣们又哪敢主动谈及?时间久了,便无人再提、也无人敢提,成了跟二十年前晋王战亡之事一样,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张贵妃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永徽帝的情绪,忙侧目暗觑,见皇帝喜怒不显,唇角却不易觉察地微微抿紧一刹。

这样的反应,上一次见到,还是去年下旨诛杀万年县县尹马氏全族之际……

张贵妃忙接过话笑道:“周御史怕是吃酒吃醉了,都忘了规矩了。后宫不得涉政,夜宴上这么多女眷,如此议论政务,实在于礼不合。再说,几位大人一会儿凶案、一会儿人命的,就不怕吓到席间的姑娘们吗?“

虞相忙借机拉了周穆退下,“我就说让你少喝点!少喝点!酒喝多了,都忘了不能在后宫面前议论国事了!有什么事情下次去中书省说,免得吓到娘娘们……”

说着,半劝半拉地拽着周穆出了大殿。

殿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张贵妃见兄长张竦领着宋行全等几名官员候在正殿门口,转向永徽帝,眼波含笑:

“今日天降甘露,举国欢庆,实是大喜的日子。陛下要赏太史令,不如,也考虑一下他的终身大事?太史令去年就已及冠,相信长公主若在世,也乐意瞧见太史令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臣妾见宋大人此刻就在殿外,陛下何不宣他进来,商议一下婚期?”

换作平日,她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置喙沈逍的婚事,但此刻却是天赐良机,借着调转话题的由头,也算是顺了皇帝的心意。

贵妃话音刚落,一旁的太后便沉了脸,将手中玉箸重重搁到案上。

右下首的长乐公主,则比祖母更快地有了反应,直接“唰”地站起身,甩帘疾走出来:

“父皇!”

永徽帝刚恢复了几分情绪,瞥了眼公主和太后,实在没心情在这个时候跟她们争执,对张贵妃道:

“婚期之事,以后再说。”

他想了想,缓缓靠到座背上,对内侍官抬了下手指,“先宣人进来吧。”

长乐挑衅地盯了张贵妃一眼,没再退回帘后,坐到二皇子肃王的旁边,望向殿门口。

张竦领着宋行全等几名官员入内,拜谢圣恩,又说了些恭祝祈雨顺利、天佑大乾的冠冕之话。

再又道:“宋司录得陛下赐菜,倍感惶恐。但臣以为,此次赈灾所涉粮饷数目巨大,若非仓曹协理,户部的赈济不会下放得如此顺利,特携他一同来向陛下谢恩!”

永徽帝还不曾见过宋行全。

当年冥默先生为寻解药,找到师弟郗隐,向其求要血焰天芝。后来,又将那个吃下了血焰天芝的小姑娘带来了京城,以换血的方式为沈逍解毒。

永徽帝疼爱沈逍,但到底是帝王,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整日照顾在小孩子身边,只晓得有人尽心为其治病便好。以至于后来冥默为沈逍与洛溦订亲,太后有意瞒下,他亦不曾知晓。

当张贵妃把事情禀到他面前时,永徽帝正头疼女儿的任性,情急之下,倒也不太介怀宋家的卑微出身。

此刻打量着面前的宋行全,见其长相不错,亦有几分官场历练出的气度,还算满意,颔首道:

“此番仓曹处理赈济之务,确实稳妥有效,司录能力可见一斑。江北水患未平,户部正苦缺一名执掌度支的侍郎,朕想了想,就先由你暂担着吧。”

仓曹司录,是六品官衔,平时连上殿面圣的资格都没有。

户部侍郎,却是从三品实权,妥妥的天子近臣。再往上升半个官阶,家中子弟都能进皇子入学的崇文馆了!

如此跃级的升迁,显而易见是圣上考虑到外甥的婚事,有意给宋家抬身份。

宋行全听到旨意,不由得浑身一阵僵热,被张竦提点了一声,方才回过神,快步上前,伏身拜倒:

“臣宋行全叩谢陛下圣恩!日后一定恪尽职守,不负皇恩浩荡!”

殿上众臣俱有羡色,齐颂皇恩。

宋行全谢完圣恩,脸上泛着红光,恭敬地站起身来。

一旁二皇子席位上的长乐公主,这时突然悠悠开了口:

“宋大人,我有件事特别好奇,不知你能不能帮忙解一下惑?”

宋行全受宠若惊,垂手躬立,“臣不才,烦请公主示下。”

长乐拢了拢缂丝镂金的披帛,蛾眉轻挑,“大乾民风虽比前朝开放许多,却还没有未婚夫妻私会的败俗。可我听说,令千金曾经假扮食肆女婢,潜入玄天宫,窥探太史令。所以我想问问宋大人,你们越州的习俗,是不是,跟我们长安的不一样?”

此言一出,殿上哗然暗涌。

一直端庄而坐的王琬音,亦执扇掩唇,矜持地朝洛溦斜视了一瞥,神色中不掩揣度。

对于长安的高门闺秀而言,窥探男子已是丢脸,而为了窥探、不惜扮作了低贱奴婢,更是自贬身份,与烟花柳巷倒贴恩客的妓子都不相上下!

宋行全环顾左右,先前意气风发的气度荡然无存。

“回公主,臣……臣并不知此事……”

“本公主可没说谎!”

长乐扬着脖子,“你说说,她那般费尽心机跑去玄天宫,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吧?”

“臣……”

宋行全低着头,无从应答。

他当然知道洛溦去玄天宫是为了什么,但那个原因,怎敢当众说出来?

主位上,太后和永徽帝同时心头一紧。

“行了,长乐,你并非亲眼所见,无需人云亦云。”

永徽帝制止住女儿,朝宋行全扫了一眼,心中亦是有些不悦。

到底不是世家出身,下意识地就畏惧高位者,少了些不卑不亢的骨气。将来等到长乐出降合适的驸马,逍儿也不再需要那女孩的血解毒了,还是得尽快为他另择更合适的岳家。

皇帝内心思绪飞驰,面上却情绪不显,缓缓开口示下道:

“宋家女儿曾经师从冥默先生的师弟,算起来也是玄天教的弟子,去那里走动,或与教中修行有关,外人不许刺探。“

玄天教以阴阳五行术修习星宗命理,需要极高的术数天赋和领悟力,因此择选弟子向来艰难,加之连续几朝战乱,人才凋零,到了冥默那一代,就只剩下了他和郗隐两个人。

郗隐性格古怪,后来放弃修习星宗命理,转而将阴阳五行融入医学,自辟蹊径,京城中人亦皆略有所闻。

如今洛溦被永徽帝认作郗隐弟子,归入玄天门下,众人自是只敢高看,不敢再多刺探。

长乐听出父皇明显的袒护之意,气得想哭。

刚给那丫头的爹抬完身份,现下连本人也成了若存哥哥的同门?

“我不信!她要是玄天宫的弟子,干嘛还要假扮奴婢进去?女儿可不是胡说,好多人都看到了!”

说着下意识地朝齐王的方向看了眼,欲言又止。

永徽帝当了三十多年的帝王,何其精明,此刻将女儿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当即猜到此事背后还有儿子的推手,不觉头疼欲裂,扫了眼依旧还呆愣愣不知所措的宋行全,愈发有些不悦。

宋行全也意识到了圣上的不满,双腿微颤,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此事……”

垂帘后,洛溦长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撩纱而出。

“此事全是臣女之错。”

她走到宋行全身边,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

永徽帝微怔,抬眼淡淡道:“你何错之有?”

洛溦俯低叩首,感觉有无数道视线投到自己身上,不觉暗暗攥了下袖口。

长乐公主提问之初,她就隐有觉察,此事或与齐王有关。

毕竟当初在玄天宫见过她的人,只有萧佑和齐王。

萧佑与沈逍交好,自然不会到处乱说,而齐王则不然。

适才长乐求助似的朝齐王看了一眼,更是坐实了洛溦的推测。

齐王利用公主当众发难,目的不可能只在攻讦男女私会之上,而是有可能怀疑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特意让公主问了句“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这人性情强硬,如果此时不解释,将来他必定会一直死咬!就算自己能暂时耍小聪明侥幸避开,但她爹如今依附张家而生,若被齐王施压逼问,最后怎能扛得住不吐露实情?

而且现在这件事闹到圣上面前,惹得天颜不悦。

纵然圣上看似有意偏护,但若不能尽快把这桩事揭过、给出一个让在场人都愿意息事宁人的说法,时间久了,圣上也必然厌烦宋家,再不愿相帮!

洛溦抬身垂眸,“臣女的错,在于……太过倾慕太史令,以至于辗转难寐,恨不能日日得见。”

她跪在大殿中央,盈盈腰间琳琅折映着琉璃灯盏的柔光,语调缓而赧,流露出一种少女独有的妩媚与纯然。

“诚如陛下所言,臣女得郗隐先生教诲,确实有入玄天宫修习的资格。但,入玄天宫修习,却未必能时时见到太史令。臣女思心若渴,即便明知于礼不合,还是出此下策,扮作送点心的仆婢,妄图从外院潜入内室,期盼……期盼能与太史令多多亲近。虽然后来没能成功,但只要想到曾经离太史令近了那么一点点,心中便不自觉格外欢喜……”

语毕,再度伏地,“臣女不知羞耻,犯下大错,请圣上责罚!”

她略带赧怯的尾音在大殿中婉转消逝,四周一片鸦雀无声,就连长乐公主亦是瞠目结舌,一时呆呆的忘了开口。

永徽帝凝视着阶下少女,沉默良久,忽而有些莞尔。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一上来就顺水推舟,认下了跟郗隐的师徒关系,稳住至高立场。守住了该守的秘密,抛出来的理由无懈可击,让旁人无法再多追问,末了,还知道加一句“没能成功”,护住沈逍的名望。

这般痴心意切的“过错”,他真要当众责罚,似乎,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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