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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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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沉沉实在读不懂魏弃的心,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心惊胆战了好几天,她才突然回过味来:那天自己跪求过后,魏弃虽然最终还是走了,但他也没有把她错手害他受伤的事告诉任何人。和她之间,仍然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这不就是留下她了的意思么?

起码在他下次“发病”之前,她的小命无碍了吧?

沉沉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只是,一想到总管太监那张皱巴巴的脸,想象着那张脸在自己脑袋边上拱,想到小德子那个渗人的眼神,她背上又忍不住开始冒虚汗。

身在冷宫,她别无他法。

思前想后,也只能继续不遗余力地讨好魏弃——试图抱紧这根,也许会一脚踹她进地狱,却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近的大腿。

为此,她整天从天亮忙到天黑,把整个朝华宫收拾得一尘不染;

更加殷勤地出现在魏弃面前,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吃的——尽管他一口都不吃;

发现他的衣裳破了,就用自己蹩脚的针线活给他补上——尽管后来才发现,魏弃的针线活似乎比自己还好;

到后来,她甚至从自己的月钱里抠抠搜搜省出钱,用全副身家给他买来祛疤的药膏。

为着这盒药膏,她甚至厚着脸皮壮着胆子,又去找了小德子,明知他漫天要价,也不敢多说什么,咬咬牙应了。

然后,转头就发现,魏弃“忘了”拿走,把那盒药膏留在了他平时坐的石桌上。

当夜下了大雨,药膏进了水,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黏糊糊的一滩泥。

她捧着那盒泥,终于不得不绝望地承认:其实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魏弃并没有对她心软。

等到下一次他发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就像他把这盒药膏随手弃置雨中那样——他从不领她的情,当然也不用顾惜她的命。

心气一折,病来如山倒。

谢沉沉淋了这场雨,当夜便发起高烧。

.......

“沉沉,沉沉……”

迷蒙中,似有人轻轻推她的肩。

沉沉却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烧得糊涂了,看什么都是朦胧一片,却还依稀能感觉到,似乎有人将自己半扶起来,又一点一点,将温水喂进自己嘴里,动作温柔而耐心——

可是,人?

冷宫里除了自己,和绝不可能这般好心的魏弃,哪还有别人?!

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面前坐着的,却分明是个容颜如花的少女,见她醒了,泪盈盈地唤她的名字,为她擦汗。

沉沉看着她,心里的大石落地,哑声道:“……二姐。”

而她口中的二姐,自然,也只有那日与她在冷宫门前分别的堂姐——谢家婉茹,小字蓁蓁了。

在入宫之前,她二人其实不算亲厚。

毕竟谢婉茹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之女,身份尊贵。

若非出了这档子事,如今她或许早已成了宫里的“主子”而非奴才。家中主母不喜欢沉沉这个“外来之客”,她也站在母亲那边、对沉沉留有距离。没有加害,却也少有帮助。

只不过如今大难临头,终究唇亡齿寒,两姐妹之间也生出些同甘共苦的情谊来。

沉沉靠在堂姐怀里,烧得有进气没出气。

谢婉茹叹了口气,环顾四周,道:“我知你过得不好,没成想会……会……”会这么不好。

说着,又开始擦泪:“若不是你,我如今也没机会入了昭妃娘娘宫里,她与母亲有旧,待我很好,听说我还有个妹妹,原本想把我姐妹安置在一处,听说你人在朝华宫,却没了办法。”

沉沉心说朝华宫这么厉害么?魏弃这么吓人么?

连宫里多年来圣宠不衰的昭妃娘娘都怕他?

就听谢婉茹道:“三皇子年前秋狩时,不慎摔伤了腿。昭妃娘娘如今终日礼佛,为三皇子祈福,我也被派去伺候殿下。昨日我找到机会,哭求娘娘将你救出,娘娘却只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若找人替你,那人又何辜……她不愿在这当口徒增杀孽。”

杀孽?

沉沉心想,原来你们都知道进来就得死啊。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自家堂姐看不到的地方,努力翻了个白眼以示抗议。

“可即便如此,我也决不能对你坐视不理,”而毫无察觉的谢婉茹接着道,“再这么下去,你不被九皇子……唉,总之,不被他所杀,也要病死了。”

谢婉茹说:“阿姐不得已,今日又去求了三殿下。殿下给了个法子,还让人带我进来见你。”

“什么……法子……”

还是求生的欲望管用。

谢沉沉一听这话,烧得糊涂也挣扎着开口。

听完谢婉茹所说的所谓法子之后,却久久沉默。

这气氛反而把谢婉茹搅得紧张起来,忍不住问:“沉沉,你、你觉得如何?”

谢沉沉不答反问:“二姐,那天你我分别之时,我怎么同你说的?”

一提这事,谢婉茹又泫然欲泣了:“你、你要我好好保重。”

“错!”

谢沉沉痛心疾首:“我让你,好好识人,不要轻信他人……”

敢情你听话只听上半句,最重要的下半句压根不听的啊!

让我给魏弃下毒,他死了谁嫌疑最大,那还不是我吗!

沉沉觉得自己病得更重了。

千叮咛万嘱咐,让堂姐千万要小心给她提这糊涂计的三皇子魏骁后,又脑袋一歪,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却是被熟悉的踹门声惊醒的。

她才刚修好的门,如今又歪了半边,和她本人一样半死不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谢沉沉听到脚步声,颤巍巍抬起眼睛,看向自己床边顷刻间站定、赤眼黑发的少年,忽觉脖子一凉。

微微低头,便见自己颈上抵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刻刀。

沉沉心想,有完没完了,这不是才半个多月么?

就这么着急要自己的命么?

刀刃逼入皮肤,起初是凉飕飕的感觉,之后,慢慢地察觉到痛,她知道是见血了。

自己眼下的处境,让她想起从前看家中仆妇杀鸡放血。而她如今就是那只要赴死的鸡。

魏弃立在黑暗中,她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神情。

唯独那双赤红如染血般的眸子,噩梦一般映在她眼底。

“殿下,”于是她说,嘶哑的声音如破败的风箱,说一句话,漏一口风,“我想活着。可不可以不要杀我?”

一如既往的没有回答。

她不敢动,怕那刀再深一寸,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她想坚强勇敢一些,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这一生纷繁的画面,欢喜也好,悲苦也罢,那一刻,她心里只有唯一一个强烈的念头:她不能死在这里。

死在这里,草席一裹,这一生了无痕迹。

她不甘心。

“殿下。”于是她鼓起勇气。

咬紧牙关,哽咽着,却几乎挑衅地对魏弃说:“杀人就能让你快乐么,你甘心情愿做旁人眼里的疯子么?”

“每次发病,你就要杀人,到底是你想杀人,还是这个病让你杀人……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冷宫里,被这个生下来便带着的病,一生都困在这里么?”

“唯有我活下来,”沉沉说,“外面的人才会相信,你是可以控制自己的。”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血从颈上伤口蜿蜒滴落,在被子上洇开暗色的湿痕。

可在失力昏睡过去之前。

沉沉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后对上的,分明是一道清明审视的目光。

......

天亮了。

魏弃在床边站了一夜,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小宫女。

她颈上被刻刀划出的伤口不算深,早已经不再流血,可她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已经死了,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亦在晨光微醺时褪尽。

魏弃想,她真是脆弱得紧,也许还不如那只兔子。

可惜她那点聪明劲了。

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欲走,却忽然发现,床上少女的眼睫竟在轻轻颤抖。

如蝴蝶振翅一般。

虚弱却顽强地,她最终还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她眼底有一闪而过、劫后余生的喜悦。

却在发现他的瞬间尽数湮灭,剩下躲闪、惊惧和胆怯。

……竟然还活着。

魏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观察着她,良久,倏然轻声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却不是疑问的语气,更像是在审视。

又或者说,他在感叹。

小宫女脸色僵硬,不敢看他,只嘶声回答:“奴婢,谢殿下仁慈。”

仁慈?

魏弃心中恶鬼张牙。

他平静而残酷地开口:“不用我杀你,你也快死了。”

小宫女回答:“是的,殿下。”

说完这句,两人都沉默了。

沉沉其实很绝望。

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熬过一场大劫,死里逃生。

结果睁开眼,却发现那只是行刑的刽子手累了。她大概还是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她再也无力挣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但不知为何。

大概临死前想做点好事,以求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她又睁开眼,看了魏弃一眼,说:“三皇子想害你,他要毒死你。”

魏弃把玩着手里的刻刀,若有所思。

沉沉又说:“殿下,你做的面真的很难吃。”

她的身体动一下就疼,全身好像被车轮碾过。

可想到自己也许就要死了,她还是努力捻平了被角,把被血沤深的地方藏进去,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头发,自觉样子不难看了、这才重新躺好,手合在腹上,一副“从容就义”的模样。

阿爹,阿兄,沉沉这就来见你们了。

一颗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落到鬓角。

沉沉说:“殿下,我平生没做过坏事,好人能有好报吗?等我死后,若是可以,请把我……请把奴婢的尸首也交给奴的家人,就像那位老嬷嬷一样……可以么?求你了。”

......

陆德生是太医院新考入的医士。

因出身寒门,名声不显,又不擅打点,因此各宫贵人诊病,多看不上他。

这日,他正与院中吏目一同整晒草药,忽听门外来了个小太监,点名道姓,说九皇子伤了手,请陆医士前去诊治。他此前从未见过这位“恶名远播”的九殿下,见众人投来的目光皆似带着些同情意味,难免有些惴惴。

但等到了地方,亲眼看到九皇子手上那新旧纵横、结痂又被撕裂的伤口时,原本不安的心情,终究却还是被医者仁心取代。

“殿下这是怎么伤的?”他问。

九皇子没说话,下巴微扬,示意桌上放着的木塑与一应刀具。

陆德生却一愣,心说这伤口不像刀伤。可待要追问,又不由想起宫中关于九皇子的种种传闻。

想到这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面若冠玉,凤眼含情,容貌比之人人夸赞的大殿下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手上却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顿时收了追问的心,只点头应是。

末了,仔细上了遍药,重新包扎好伤口,叮嘱千万不要碰水、不要吃任何发物等等,陆德生起身,背上药箱,行礼告辞。

还未走出门,却又被那九皇子从身后叫住。

“且慢,我突然想起,似乎忘了个人,”少年声音清冽,如敲冰戛玉,“劳烦陆医士移步,随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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