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沉活了。
不过似乎比死也好不到哪去,因为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死只在魏弃的一念之间。
而她对于如何讨得魏弃欢心、让自己活久一点这件事,始终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沉沉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两眼放空,躺在床上发呆。
魏弃不知何时走进来,脚步几乎没有声音。
等到沉沉反应过来房里多了个人,他已经近在咫尺,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且没有任何香味的面,沉沉一抬头,看见他,吓得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面朝他跪下。
“吃。”而他言简意赅,把面碗递到沉沉眼皮子底下。
一如既往的清汤寡水,却不免让人很怀疑,他所谓的做饭……大概真的,仅仅就是把食材煮熟而已。
沉沉接过碗的手在发抖,深呼吸,正准备下筷子,魏弃转身出去了。
“呼……”她立刻长舒一口气,准备端着面去厨房重新下锅。
结果脚趾头没碰到地,便见魏弃一个转身,又回来了。
手里还拿着让她猛地一哆嗦的刻刀和一块没雕完的木头。
沉沉见状,立刻挤出笑脸:“殿下,这面真好吃,奴婢坐起来吃。”
魏弃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但眼神似乎在说,你看我信吗?
沉沉背后直冒冷汗,只得硬着头皮,一筷子下去,把水煮面想象成红烧肉、糖醋肘子、酸辣鱼头,吃得“津津有味”。
魏弃这才坐到不远处那缺了半截腿的木桌旁,低下头,继续雕他手里那快木头。
......
谢沉沉常常觉得,魏弃这个皇子,其实当得也挺无聊的。
话本里那些王子皇孙骄奢淫逸的生活简直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整天除了关在殿里看书,就是抱着那些不知从哪来的木头忙活。
有时刻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有时,则是云鬓香腮的神妃仙子。
可往往他刻完以后,那些精美的木塑便不知被丢到哪里去,等到第二天,他手里又是一块毫无痕迹的新木头——如此看来,这次这块,倒算是他雕刻得最久也最耐心的一次。
起初沉沉并不知道他刻的是什么。
直到魏弃开始给它上色。
彼时沉沉病已大好,重新拾起洒扫庭院的活计,路过魏弃身边,见他正在给木塑点睛,她好奇,忍不住偷摸看,才发现他刻得竟是一对郎情妾意的神仙眷侣。
男人孔武高大,女人婉转承情。
两人依偎在一处,男人搂着女人的腰,为女人描眉。仔细看,那男人的脸竟还和魏弃有几分相似。
谢沉沉只看了一眼,当场呆若木鸡,眼睛瞪得浑圆。
而后。
联想起最近魏弃许多略显“诡异”的举动:诸如大发慈悲为她请太医诊治,给她一日三次的煎药,连着煮了好几天的面,偶尔会跟她说那么两句话等等。
寂寞深宫,孤男寡女。
她忍不住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一时红霞满面,一时汗落如瀑,浑然不觉自己撑着大扫帚在院中发呆的样子实在过于显眼,显眼到让人无法忽视。
于是,待到大皇子魏晟这日特意前来探望、快步走进朝华宫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画面:
盯着自家弟弟目不转睛、却神情复杂的小宫女,和对小宫女视而不见,一心只有刻木头的木头弟弟。
他看了一会儿,忍俊不禁,挥退身边点头哈腰、一路跟来的总管太监,径直走到魏弃面前。
魏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倒是小宫女立刻反应过来——只不过,似乎没认出来他是谁,只一脸茫然地跪了,而后,“奴婢参见”、“奴婢参见”了好半天,愣是没参出个所以然来。
魏晟听得失笑,也没和这婢子计较,只摆手示意她退下。
“九弟。”
眼见得院中只剩他兄弟二人,他这才坐到石桌一侧,看向多日未见的自家兄弟,“难得,宫里又添人了。这丫头可得你的心?听说竟留了两月了?”
“……”
“你今年十五,皇兄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你嫂嫂腹中已怀上了阿宜。”
魏晟笑道:“便是入不了你的眼,其实尝尝滋味也未尝不可,免得日后于男女一事一窍不通,倒闹了笑话。”
谈笑间,他注意到少年手里栩栩如生的木塑。
看清那上头刻的什么,却下意识地略一皱眉。
“九弟,”话风也随即一转,魏晟问,“这是什么?”
魏弃答:“寿礼。”
七日后的二月初八,正是皇后江氏的寿辰。
魏晟听他说得坦然,微微一怔,表情却几乎立刻变得微妙:帝后之间,相敬如宾多年,哪里有过这般你侬我侬的时刻?这份寿礼送出手,又如何能讨皇后的喜欢?
他想提醒,转念一想,自己懂的道理,魏弃又何尝不懂。
只是这个弟弟一向脾气古怪,心思深沉,他从前也试过规劝,却每次都是做无用功,次数多了,他也不愿白费口舌,反而落得个两边不讨好。
思及此,魏晟轻叹了口气:“罢了,也是你的心意。”
又道:“对了,此番南下数月,我带回许多新奇玩意儿,也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
沉沉正在房中胡思乱想,冷不丁一抬头,发现魏弃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肩膀一抖,“殿、殿下。”
该死,怎么有种肖想他人被当面抓包的羞耻感!
谢沉沉,你清醒一点,这位九皇子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小疯子!
沉沉满脸心虚,眼见得魏弃手里拎着一团雪白向自己扔来,手忙脚乱接住。正要问这是什么,却发觉手上这团东西正在颤抖,发出细小的、呼噜似的嘤咛声。
活的!
谢沉沉大惊失色。
魏弃说:“找个地方把它关起来。”
那你把它扔给我干嘛?
沉沉过去曾陪小堂弟养过狸奴,知道这东西金贵又难伺候,稍一不慎便病,还不能受惊吓,吓了便容易死,更别提这只看着这么小、这么瘦弱的了。
她摸不清魏弃到底要养还是要杀,一时间欲哭无泪,只得追上去解释:“可是殿、殿下,它这么小,关起来不吃不喝,活不过隔天的。”
魏弃说:“死了就找个地方埋了。”
……不愧是你啊!
谢沉沉立刻停下脚步,不追了。
只捧起手心这只雪白的小狸奴仔细端详,见它两眼一金一蓝,蜷在她掌心,一双眼睛不安又警惕地四处转,瑟瑟发抖,不知为何,却竟莫名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关哪不是关呢?
沉沉给自己找借口:那就关我房里吧。
沉沉把冷得发抖的狸奴塞进自己的被窝,转头去厨房鼓捣出一碗米汤,拿来喂它喝下。
“嗯,不过,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边喂着,沉沉又自言自语,“你这么瘦,好怕你养不活……”
她倏地灵机一动:“有了,不如就叫你肥肥吧!”
小狸奴呛了一下,胡子上沾了米粒,凄凄惨惨戚戚地抬头看她。
魏弃又做梦梦到那碗兔子汤。
尝到嘴里,带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事后他也的确抠着喉咙全都吐了出来,恍惚间,却总觉得并没有吐干净。因为那种搅动脏腑、翻江倒海的感觉,在之后的许多年,仍然一直阴魂不散的跟着他。
“殿下、殿下。”
再然后,那只兔子就变成了小宫女的脸。
她在自己的掌中颤抖,两眼盛满泪水,说:“殿下,我想活下去。”
可谁又不想活下去呢?
这并不是个多么独特的愿望,也并不值得他放过她,相反,他很乐于看到她眼里希望破碎而泪流满面的模样,甚至带着恶意地想,这回又是什么新把戏?
他四岁丧母,母亲被鸩毒赐死时,曾经哭叫着求行刑的太监把他抱出去,不要让他看到自己濒死时的丑态,可母亲死了,并不知道,他与她死后七窍流血的尸体关在一起,关了足足七天七夜;
他在朝华宫中,如阶下囚一般度日,乳母蓝氏也曾说,“奴婢对殿下之心,日月为证,天地可鉴”,可他也亲耳听到蓝氏与皇后的人密谋,说在他每日的饭食中下药,长此以往,他病情加重,必被心魔所控,“届时他再病发,便可说是自戕而死……”——他还记得蓝氏被他药死时,那不敢置信又惊恐的表情;
而他公然叩求、彻查蓝氏暴死一事的真相,本就是回敬那位皇后娘娘的一份“大礼”。
后来者四五六七,或被收买,或被恫吓。
更有甚者,夜半叩门,自荐枕席,说深宫寂寞,聊以慰藉。
褪尽衣衫后赤条条的身躯,也盖不住那眼神背后弥天的贪欲。到最后,却都只剩下被他吓得哭叫着高喊饶命、仓皇奔逃的背影。
脏。
好脏。
她们做的食物脏,身体也脏,眼神更脏。
这座朝华宫,是宫人们心知肚明所以闻风丧胆的“冷宫”,亦是他余生的牢狱。
是老太监腌臜的“后院”,是皇子们看笑话的去处,这里容不下一个从始至终无所求的人。
他不信有这样的人。
——披着兔子皮,想在他掌心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死?
不。
他不会让她如愿。
正如他留下她的命,就是为了不给她真的成为第二只兔子的机会。
......
“殿下、殿下……”
“殿下……”
谢沉沉站在殿外,殷勤地拍了好半天的门,里头都没传出丁点动静。
她心想,难道今天魏弃睡过头了?
可他明明每天都是卯时起的呀?
沉沉正犹豫着,考虑要不要接着扰人清梦,便听见门闩被取下的声音,再一抬头,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披散着头发的魏弃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她早已习惯成自然,立刻端出一脸狗腿的笑,“扑通”一声跪下。
“殿下,”只不过那笑里又还有些心虚,她小声问,“奴婢打扰到您了?”
魏弃一般不回答明知故问的问题。
沉沉立刻会意他的眼神,结结巴巴地直入正题:“奴婢、不过奴婢也不是没有正事,奴婢是想问……”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想问殿下,能不能借奴婢点银子?”
魏弃的眼神似乎已经在心里把她剐了一千刀。真真是凤目寒霜,当场凌迟。
沉沉连忙解释:“不、不是我要用——是因为那只狸奴——”
光喝米汤是真的不行,喂了两天,那狸奴已瘦得连“喵”的力气都没了。
她想给它找些羊奶来喂,小德子却不给她好脸色,她只得又辗转找到御膳房的嬷嬷,结果对方开出的价格对她而言,更无异于天价。
毕竟、毕竟她才刚刚花了半个月的月钱给魏弃买药膏呀!
她实在囊中羞涩,也就不得不来抱紧魏弃这根“大腿”。
“殿下,那只狸奴很是可怜,”谢沉沉说,“再这么下去,它活不过今日了……”
“我说过,找个地方埋了。”魏弃的声音冷得能结冰。
说完,抬手就要关门。
谢沉沉却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膝行几步上前,拿手去拦——
眼见得门快要夹到她的手,她甚至咬紧牙关,做好了被夹成肉饼的准备。却不知怎的,竟又生生在半道上停住。
是门停住、没有合上。
而不是她的手。
“殿下,”谢沉沉抬起头,这回是真的快哭了的语气,“我会还……奴婢会还给您的。奴婢下个月发了月钱就还给您,真的。”
“奴婢知道您不喜欢它,可是,那只狸奴真的很可爱,它饿得夜里叫,都只是轻轻的叫,它也很乖,很好教,才两天,它就知道不能把床弄脏,还有,还有它的毛摸起来特别软,它从来不咬人,还很粘人,很亲人……”
她绞尽脑汁,语速飞快,很快便把所有能想起来的小狸奴的优点都说完了,脸上带着局促的笑。
她察言观色,企图从魏弃的眼里看到哪怕一丝的同情,或者怜悯。
可魏弃望着她,眼中分明死水无波,只有被她打扰了的淡淡不耐。
他问她:“所以呢?”
谢沉沉一愣。
魏弃说:“你自己的命尚且朝不保夕,这只狸奴的死活,与你何干?”
这一次。
门在她面前轰然合上,沉沉没有再去拦。
她只是在殿门外跪了很久,想了很多。
直到跪得腿都酸了,才颤颤巍巍爬起身来,跑回房间,翻箱倒柜。
她从衣箱里找出一对碧玉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