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谨是一个对自己有着极高自制力和分寸感的人。
即便是面对孟栖。
这些年,他想见她想得快疯了。民宿重逢,他多想不顾一切冲过去抱住她,问她这些年过的好吗?有想过他吗?知不知道他很想她?
他极力克制内心的叫嚣,不是为了彰显他冷漠绝情,也不是怨恨孟栖不告而别,而是他明白,他们都不是六年前的他们了,保持该有的分寸感才是他们如今该有的样子,既给了自己体面,也给了她尊重。
他的自制力从未对孟栖失控过,哪怕是在被她挑衅般地夺走初吻的情况下。
可刚刚他的身体像是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本能地,无意识地想把她抱住,试图给予她一些未曾给过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陆谨感受到怀里单薄的肩膀不再抖动,他才慢慢收紧胳膊。
孟栖没接着往下说,他也没问。
六年过去了,孟栖以为她早就不依赖陆谨,不贪恋他的怀抱了,但事实证明,身体是有肌肉记忆的,陆谨的怀抱一如六年前那般温暖有力,似乎能替她遮挡一切风雨。
可惜现在不属于她了,借来短暂地依靠一会就足够了,太贪心会失去更多的。
孟栖动了动,欲要起来。
只是她刚动一下,陆谨就立刻收紧了环在她后背的胳膊。
“你早该把这些告诉我的。”
陆谨声音很轻,生怕哪个字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尾音一点点散在空气里,却让孟栖霎时间静了下来,一动不动依偎在他怀里,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逃避。
静默片刻,她又听见陆谨说,“当初不愿跟我回家,也是因为这些?”
孟栖依旧没回答,陆谨当她默认了,他垂眸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嗓音又轻柔了几分。
“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孟栖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动,生怕被陆谨敏锐的观察力察觉到什么,但她也不能一直这样不说话。
“不是因为这些,我当时就是还没做好见家长的准备而已。”
听着孟栖的小声嘟囔,恍惚间,陆谨好像回到了六年前。
在一起后,孟栖埋怨他,当时追他时,给他递水送毛不要就算了,排了老长的队给他打的饭菜,他一口没吃直接推给了文思祁他们。
当时孟栖噘着嘴,气鼓鼓地嘟囔,“我心里一点也不平衡,从今天开始,你要给我打一个月我爱吃的饭菜,”
那是他第一次见孟栖生气撒娇。
陆谨不知道的是,孟栖所有小女生的一面都只在他面前展现过,在外人面前,她永远都是那副干脆果断,自信从容的模样。
“可我怎么记得,当时某人一直说毕业就结婚,所以我才着急准备见家长的事。”陆谨语调微微上扬,嗓音带着挑逗。
面对陆谨的直白拆穿,孟栖一时找不到话反驳他,谁让当年她不知道矜持,整天把毕业就结婚夸在嘴边,也不怪陆谨着急见家长,这要是搁她身上,估计她比陆谨还急。
孟栖抿了抿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装失忆死不承认,她一把推开陆谨,迅速调整好坐姿,一副理不直气也状的语气。
“我没有,你记错了。”
一般情况,孟栖说话不敢直视对方眼睛时,就说明她在心虚,她这点,陆谨比任何人都清楚。
“行吧,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陆谨往另一边挪了挪,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
孟栖微微一愣,余光瞥见陆谨的目光不在她身上了,才偏头瞄他了一眼。
陆谨目视着远处,神情平淡,脸上没什么情绪。
换作以前,陆谨肯定会跟她掰扯掰扯,顺带调侃她两句,“你这是敢说不敢认,纯口嗨啊?”
“那你要是这样的话,以后你再说什么表明心意的话,我可要提前录下来,避免你不认账。”
“不过你也别想耍赖,反正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我陆谨的女朋友了,你跑不掉了。”
时至今日,孟栖再回想起这些话,心里依旧觉得像抹了蜜似的,甜丝丝的。
不同的是,甜过之后,多了许多难捱的苦涩。
“陆谨,你别觉得我经历过这些可怜怎么样的,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在福利院这些年过得很好,琳妈对我跟亲生的没什么区别。”
二十多年了,她早就接受了她被抛弃的事实。
她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没有父母的庇佑和依靠,她依旧能生活的很好。
同情心是她最不需要的,尤其是陆谨的。
“我知道琳妈对你很好,我也没有同情你,我只是……”
心疼两字像是卡在了喉咙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来。
相对而视好一会,孟栖弯唇轻喊了声陆谨,他未说出口的两个字,仿佛透过他的眼神传递给了孟栖。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现在我对你彻底没有秘密了。”
孟栖嗓音轻缓,唇角噙着淡淡笑意,陆谨能感受到她是真心在感谢他,可这话却像是千斤重的石头狠狠地砸进了他心里,强烈的痛感蔓延至整个五脏六腑。
——现在我对你彻底没有秘密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不是,以后我们彻底没有关系了!
陆谨没有深究,他害怕自己一语成谶。
“后来呢,这些年,他们有没有回来找过你?”
既然这个话题已经开了口,那就要彻底问清楚。
孟栖唇角的笑意慢慢褪去,神情却没什么波澜,“没有,我爸离开后再也没出现过,至于我妈,我被送来福利院之前,她就跳河了,人早就没了。”
陆谨以为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可听到这里,他的心还是剧烈一颤,他不敢想,孟栖熬过了多少个日夜,才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我妈把我留在家里,一个人去跳河,可能就是想让我体会一下,被亲人狠狠抛弃的滋味吧,这样我才能理解她当时被我爸狠心踹开是什么感觉。”
所以即使口口声声让她去死,也不愿带着她一起跳河。
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是她的悲哀,后来她才明白,真正悲哀的人是她的母亲。
男人不忠只会把理由推到女人身上,同时男人为了达到目的,也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去挑女人的毛病,毕竟是同床共枕过的人,他自然知道什么最能戳痛你的心。
孟栖的母亲在生她时大出血,当时情况很危急,医生不得已将她母亲的子宫摘除,自此,她母亲永远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
起初,他父亲对他母亲百般呵护,甚至比之前更加疼爱她,亲力亲为照顾她母亲直至满月,中途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母亲也觉得自己因祸得福,不仅生了一个可爱漂亮的女儿,老公对自己也越发疼爱,那时她还天真的以为这份美好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
孟栖三岁那年,他父亲身边多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助理。
每次去公司,他父亲都让孟栖喊助理姐姐,助理对她也很好。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突然有一天,他父亲把助理带回了家,简单吃了一顿饭之后,助理就离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孟栖再去公司,助理就不让她叫姐姐了,让她叫阿姨。
女人天生敏感多疑,她母亲也很快擦觉到了不对劲,碍于没找到证据,就一直自欺欺人,觉得疼爱妻女结婚多年的老公不会做背叛自己的事。
最后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她才发觉自己当初有多可笑。
女助理挺着孕肚亲自找上门宣示主权,而她母亲口中所谓的疼爱妻女的男人,在面对质问时,只是轻飘飘丢下一句,“当时喝多了,既然怀了就生下来,反正你也不能生了。”
即便如此,她母亲还是选择了忍让,可换来的却是女助理一次又一次的上门挑衅,和她父亲的一纸离婚协议。
后来,她母亲便把她父亲出轨的原因推到孟栖身上,说如果不是因为生她大出血,她就不会失去再生育能力,就能给他父亲生个儿子,他父亲就不会跟她离婚。
一连很多年,孟栖都觉得他父亲出轨,母亲被迫离婚都是她造成的,而她更是间接害死她母亲的凶手。
她花很多时间让自己接受,她父母婚姻不幸跟她没有关系,即使没有她,他父亲照样有一百种理由出轨,离婚。
只可惜,她没机会把这些话说给她母亲听了。
曾经和她母亲一起痛骂她是灾星,扫把星的亲戚朋友,在她经历一次次从母亲发白尸体的噩梦中惊醒后,都被她强行忘记了。
只有那样,她才能睡一个好觉,梦里才不会出现她们站在她母亲的棺木前,凶神恶煞地指着她骂,咒她不得好死。
至于后来她为什么去了福利院,或许是领居阿姨怜悯她,连夜将她偷偷送去了福利院,这才让她从那些恶毒亲戚的手里逃离出来。
去福利院后,她不哭也不闹,被很多小朋友叫哑巴,联合起来欺负她时,她也不哭不反抗,蜷缩在角落仍由他们打骂,当时她觉得那些疼痛,跟被亲生父母抛弃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琳妈发现后,亲自把她带着身边,如果外出就安排一个老师特意照顾她。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开口说话,琳妈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受了太大的打击,心理出现了创伤,只能慢慢开导。
之后琳妈不仅充当她的妈妈,更是她的心理医生。
有一句话她一直记到现在,“你要多笑笑,这样才能招人喜欢,不爱笑的小朋友是不讨喜的。”
那时琳妈只是想让她多笑笑,开心一点,却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对她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
其实她应该感谢琳妈,如果没有她,即使被领居阿姨送到了福利院,在那些小朋友的欺凌和心理疾病的折磨下,她也不能健康完好的长大成人。
就像陆谨说的,如果她不被父母抛弃,就不会遇见琳妈了,某种程度上她应该感谢曾经的抛弃。
这些年,孟栖只说过两次她原生家庭的事,一次是被送来福利院那天对琳妈说的,还有就是这次对陆谨说的。
她从没觉得这事是秘密,刻意隐瞒只是不想面对那些不堪的过去,没人喜欢看血淋淋的伤口,她也没有勇气去把那些好不容愈合的伤疤再次揭开。
似乎只有在陆谨面前,她才敢做真实的自己,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可以不坚强独立,也可以随意揭露自己的伤疤。
因为她知道,即使她再破碎不堪,陆谨也会将她一片片捡起来,重新缝补好。
“我只希望你记住,你永远都值得最好的。”
陆谨的话让孟栖思绪回笼,那双漆黑双眸浮起一层意味不明的情绪,似忧伤,又似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