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樾睁开眼。
抓起一把雪,掩盖住身前血红的一片。
偏偏越埋,他咳得越厉害。
身前很快堆起一个小雪堆。
像坟墓。
漫天风雪中,一道小小的人影跪在其间。
似乎被鹅毛飘雪压弯了脊梁,再也抬不起头。
几个小木头人朝凌子樾围拢,笨拙地移动,为他支起一道阵法,挡去寒风与飘雪。
凌子樾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疑惑地看着这几个木头人。
傀修?
凌子樾是剑修,身边认识的也大都是剑修、丹修。
印象里,并没有傀修与他交好。
他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天地间只有刺眼的白。
除了自己,再没有旁人。
想起刚才的失态,凌子樾攥紧衣角。
“他还是没有起来。”系统话音一转,“不过也没拒绝木头人的帮助。”
听着系统的实时播报,姜九歌站在被雪覆盖的小树堆后,两手垂挂着无数银线,银线另一头,牵连着木头人的虚影。
她只折下枯木,摆出木头人的造型,将它们一字排开,摆放在雪地上。
灌入灵力,几个木头人便吭哧吭哧爬起来,往凌子樾的方向奔去。
凭借手中的银线,姜九歌隔空操控着那些木头人,让它们结起阵法,挡去风雪。
系统不太懂人类的情感。
它不明白,明明可以当面帮凌子樾,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系统的脑子不绕弯子,憋不住疑问。
直接问出来了。
阵法结成。
姜九歌放松了一下手指,无所谓道:“因为知道,他不会接受‘姜九歌’的帮助。”
“按你说的,他因为救我才斩杀那什么兽,我不仅没感谢他,还反咬他一口。在他心里,我可不就是个白眼狼吗?”说到这里,姜九歌觉得不对劲,皱了皱眉。
不对,白眼狼不是她。
但顶了姜小师妹的身体,自然要替她收拾残局。
“赤金兽。”系统耐心纠正。
“他提防我还来不及呢,估计宁肯冻死,也不会接受我的帮助。”姜九歌一边解释,一边朝着山下走去。
还未走到山脚,前方便出现一个簪着粉樱的少女。
怀中抱着鼓鼓囊囊的小包裹,不知在张望些什么。
姜九歌觉得很是眼熟。
系统出言提醒:“苏安然。”
姜九歌恍然大悟,握拳捶了一下手心。
团宠女主!
走近一看,果然是她。
苏安然一见到姜九歌,下意识将小包裹藏在身后。
两人闲聊两句,就错身而过。
苏安然独自往山上行去。
姜九歌看着苏安然仿佛自带柔光特效的背影,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照雪峰上,眼下只有凌子樾在那跪着。
不难猜苏安然为什么上山。
但她慌张过头的表现,让姜九歌觉得奇怪。
系统机械的小心脏都颤抖了一下,担心姜九歌也被女主的魅力给迷住了。
它胆战心惊,问姜九歌盯着女主看,是想干嘛。
姜九歌神神秘秘:“因为我发现,她很希望我把她拦下来。”
没被苏安然迷住就好,系统放了心。
不一会儿,电子音怪声道:“从哪里看出来的?”
姜九歌觉得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想过多解释。
用简单的“直觉”二字带过。
她画了二十多年木偶的表情,这都看不出来才是奇怪。
另一头,粉樱少女顿下脚步,半垂眸向山下看去。
似乎一点儿不着急去见凌子樾。
“九歌什么时候变性子了,原本……还以为很难缠呢。”无害的神情写满疑惑。
想了半晌,也没想通。
干脆不想了。
望见远处跪立雪间的少年,苏安然压下心头热意,高兴地朝凌子樾奔去。
靠近才发现,少年被护在金色法阵下,不受风雪侵扰。
苏安然抿了抿唇。
看着周围几个小木头人若有所思。
周围浮动着甜腻的气息。
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凌子樾不是很想抬头。
然而下一刻,清冷的瞳眸中逸出一抹淡红,迫使他抬起头。
松软温柔的表情唤出:“苏师妹。”
苏安然羞赧一笑,取出包裹中的外袍披在凌子樾身上。
她眼圈微红,温声道:“凌师兄,你受苦了。”
凌子樾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大师兄”这个名号已经不属于他了。
无端恼怒。
殿内氤氲着檀香,一道古朴的钟声自远处传来。
弟子们下了学,外面便逐渐热闹。
议事殿是众人畅所欲言之地,无论长老还是弟子,都可来此叙听。
“你说,凌子樾是为救你才斩杀的赤金兽?”姜既白是玄极宗的掌门,蓄着儒雅的胡须,眉目却严厉。
这一声质问,拉回了姜九歌的思绪。
她当着满殿长老的面,点头承认。
“简直是胡闹!”
一阵劲风刮过面门,茶杯与坚实的地面相碰,清脆碎裂。
泼溅的水粘上姜九歌浅紫色的裙边,洇开团团污渍。
姜既白还欲再砸,被上前劝架的孟晗拉住。
“师兄别动怒。先听九歌把话说完,再做定夺。”
孟晗一双眼生得极温柔,脾气更是出名的好。
她是玄极宗的丹修长老,也是姜九歌和苏安然的师尊。
苏安然选择做丹修,完全是因为不想吃苦。
符修、剑修、傀修,都免不了冲在最前方,要去外面历练。
危险的事,让炮灰冲就对了。
怎么能让女主亲自上。
想来想去,还是丹修最合适,负责后方。
丹修一事,天分决定下限,运气决定上限。
巧了,这两样她都有。
天材地宝到处捡,灵药随便炼。
是以,别人眼中最难学的丹修,对苏安然而言,无异探囊取物般轻巧。
而姜九歌做丹修,没有那么高大上的理由。
……她单纯是为了去给苏安然当跟班。
姜既白本来也只是吓唬姜九歌。
孟晗全了他的面子,他便抖着胡子就坡下驴,听听姜九歌在发什么疯。
他瞪了姜九歌一眼,希望她不要乱说话。
哪知姜九歌迎着他的目光,直白地看了回来,不卑不怯,无畏无惧。
这样的眼神姜既白很熟悉。
与姜九思论棋时,他会暂时摒弃两人的身份,用这样的眼神看向姜既白。
但不该出现在姜九歌身上。
她应怯懦、应胆颤、应退缩。
但她没有。
姜既白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个从未被他赋予过期待的女儿。
下一刻,姜九歌语出惊人,震呆了殿内外众人。
“是我冤枉凌师兄,他为救我才误斩赤金兽,错不在他,所有责罚我愿一力承担。”
姜既白收回了自己的期待,怀疑姜九歌中邪了。
玄极宗上上下下,都知道姜九歌最讨厌凌子樾。
没人知道他们有什么过节。
总之,姜九歌就是看不惯凌子樾,两人一见面就势同水火。
但今天,她竟然在为凌子樾求情!
殿外,挤做一团的弟子们炸开了锅。
“小师妹这是修为突飞猛进,还是找到绝世秘宝了?”这么硬气的样子,属实少见。
虽然姜九歌对外凶巴巴的,但在姜既白和姜九思面前,她比鹌鹑还乖。
“都不是,小师妹在认错呢。”挤在前面的弟子转头往后面传话。
“……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认个错也值得兴师动众。
议事殿向来对外开放,众人满心好奇,但宁愿挤在外面听热闹,也不敢轻易踏入半步。
四大长老和掌门此刻都在里面,谁敢这个时候进去触霉头。
刚下山的苏安然见大家挤在议事殿外却不进去,心下好奇。
她上前柔柔一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最激动的丁易被一把推上前。
原本准备发火的他,一看眼前是身姿单薄的粉樱少女,立刻咽下心底不满,换上亲切语气。
“是苏师妹啊。也没什么事,是小师妹在里面和长老们议事。”
出于私心,丁易不太想在苏安然面前提起凌子樾。
自动把他省掉了。
虽则凌子樾现在落魄了,但苏师妹这么善良,听到他的事,肯定忍不住要帮他。
听丁易提起姜九歌,苏安然反倒觉得今日的热闹有必要一观。
她往前挤了挤。
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探头一望。
只见殿内的浅紫色身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众人傻眼了。
明明刚才还在慷慨陈词的姜九歌,转眼就颤抖扑跪在地。
这变故来得太快。
连姜九歌自己都没料到。
就在刚刚,原本平静如死水的系统突然抽风。
魔音绕耳,电子音一顿吱哇乱叫:“警告警告!角色严重崩坏,角色严重崩坏!”
话音还未落,电流便先一步蔓延开来。瞬间游遍了姜九歌的每处神经,让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这道电流让姜九歌继承原主的全部记忆,也让她痛得半晌站不起来,冒出泪花。
“检测到天道波动,请宿主维持住角色人设,不要引起天道的注意!”
系统语速飞快,急切道,“宿主请谨记以下人设:恃强凌弱,欺善怕恶,热衷于撮合姜九思和苏安然,以及打压凌子樾!”
姜九歌小脸惨白,再也不想尝试被电的感觉。
“其实我想说的是!”
她撑着地面咬牙道,“竟然凌子樾拿走了赤金兽的内丹,罚他于事无补,应该让他想办法……清除哥哥体内的妖毒!”
众人满意点头。
这才是他们认识的姜九歌,三句不离她哥。
姜既白也满意了。
多亏姜九歌的提醒,他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仙师把凌子樾带来玄极宗时,曾说过他是百毒不侵的体质,根骨奇绝,是修仙的绝好苗子。
既然如此,小小妖毒肯定难不倒他。
“姜九歌诬告同门,念其改过自新,罚三天禁闭。”
姜既白思索片刻,随手指了两个在殿外看戏的弟子,“凌子樾救助同门有功,鞭罚便免了,把他带下山来见我。”
两个倒霉的弟子互看一眼,领命前往照雪峰。
照雪峰上终年飘雪,寒气郁结,哪怕是寻常修士,也难以抵挡那股透骨的寒意。
除非有任务在身抑或受罚,另加少部分磨练心性的大能,没人主动踏足那个鬼地方。
两个弟子顶着风雪赶到时,凌子樾已经冻僵了。
他旁边叠放着一件外袍,周围还散着几个残破的小木头人。
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片狼藉。
把凌子樾抬回去的时候,两个弟子忍不住埋怨。
“就说挨着他准没好事吧。走快些,这鬼地方冷死了。”
“明明有外袍,偏偏放旁边摆着。他存心坑咱俩呢!”
“苏师妹那样好的人都照样挨他冷眼,你我又算得了什么。”
“唉,也不知道苏师妹看上他哪点。凌子樾除了有副好皮囊……”那弟子顿了片刻,准备找点他的短处唠唠,“……天资也不错,修为也还行,家世……”
算了,越说越气。
两人再无可言,默默将人抬了回去。
颠簸中,凌子樾睁开眼。
他手中捏着的一个木头人,呼出一口寒气。
还好。
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