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跪完剩下的半日。
姜九歌扶着发麻的膝盖站起身。
走出祠堂,去领剩下的三天禁闭。
禁闭室是虚幻之境,设在刑罚堂。
里面只摆着小榻并一张案几,角落堆着些废弃杂物,隐隐散出陈旧的气味。
环境压抑,四周是无尽虚空。
反正也跑不掉,只能安心在里面呆着。
无事可做,无人交谈,相当折磨人的心态。
掌管幻境钥匙的是位女弟子。
为人公正,没有因为姜九歌的特殊身份对她有所关照,冷着脸将她推入幻境。
禁罚结束时,她照例打开幻境,却半晌没见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杉寻觉得奇怪。
以往那些受罚的弟子,禁罚一结束,都跑得飞快,连个影儿都看不清。
赖在禁闭幻境里舍不得走的,姜九歌倒是头一个。
杉寻唤了一声,里面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她心中暗道不好。
连忙进入幻境,只见姜九歌背对她,坐于案几边,低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姜九歌?”
杉寻又喊了一句,朝她慢慢靠近。
上前搭住姜九歌的肩膀,顺着她的视线,向前看去。
昏暗房间中,半张人脸赫然出现在眼前,勾着笑意反盯着她。
杉寻吓得连退好几步。
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银线,一副备战的姿态。
“杉师姐?”
被杉寻一拍,姜九歌转过头去,神情有些怔愣。
她正专心画着手中的木偶,突然被一只手拍上肩,惊了一跳。
但眼前杉寻的表情显然比她更惊恐。
待杉寻冷静下来,看清姜九歌手中只是个木偶,松了口气。
半是疑惑,半是质问:“你在干什么?”
姜九歌规规矩矩回答:“做木偶啊。这里只有一堆木头,只能做这个。”
说完她还摇了摇手中的木偶。
木偶表情栩栩如生,尤其是眼睛,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杉寻皱眉问道:“我记得,你是丹修?”
姜九歌点点头:“对。”
闻言,杉寻默然片刻,道:“那倒有些可惜。”
“什么?”姜九歌觉得莫名其妙。
杉寻没再回答,不客气地将她赶出禁闭室。
托罚跪和关禁闭的福,姜九歌一连四天都没去成丹修门。
但出了禁闭室,就不得不面对令人头大的课业问题。
双喜临门。
刚出去就撞上七日一次的晨练。
姜九歌起了个大早,困得提不起精神。
两只手撑着下巴,看着眼前一群相互喂招的弟子们。
晨光熹微。
细长的青叶上沾着点点露珠,煞是可爱。
木剑一划,带起剑风,将青叶从中斩断。
叶面的露珠顺势跳上剑柄,片刻间便融进木剑里。
姜九歌有了原身的全部记忆,但眼前弟子中,还是有许多她不认识的。
玄极宗是个很大的宗门,共分四派,各司其职。
丹修、符修、剑修和傀修。
不同门派的弟子修习的地方也不同。
只有每七日一次的晨练,四派的弟子会在此聚首。
美其名曰交流感情,结束才能回到各自门派修习。
一块儿巨大的青石盘踞在绿地上。
姜九歌盘踞在青石上,昏昏欲睡。
周围木剑相接,你来我往,众人都下意识忽略掉偷懒的姜九歌。
没人敢上前和她切磋。
倒不是因为姜九歌多厉害——而是都知道她十分记仇。
谁敢去招惹她?
原本姜九歌身边还有个苏安然。
但苏安然人缘太好,一早就被旁人拉走练剑去了。
姜九歌晃了晃脑袋,摇跑瞌睡虫。
她无聊地四处瞅着,发现远处有个同样落单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和她面对面坐着。
他盘腿而坐,头低埋着,不辨神色。
露出的下半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病态惨白。
系统的眼神好,一眼认出,出言提醒:“是凌子樾。”
姜九歌吃了一惊:“他怎么了?”
上次见面还跪得挺板直。
按理说鞭罚也免了,不该这幅病怏怏的样子才对。
系统慢吞吞地调取资料。
还没等到回答,一个青衣弟子便走到凌子樾身边,扬起下巴,对他说了几句话。
凌子樾愣了一会儿。
他抬起脸,紧着呼吸,提剑站起来。
丁易与凌子樾两人出剑比试,周围自动为他们退出一片场地。
姜九歌不放心,赶忙上前去围观。
挤进人堆,往场地内一看。
姜九歌顿时两眼一黑。
只见丁易打法凶狠,招式凌厉,见凌子樾护着胸口,便剑剑往他弱处挑。
打法早已超过比试该有的程度,更像带着恩怨的私斗。
但周围竟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
凌子樾连连后退,不过百招就败下阵来。
“凌师兄,承让。”
丁易一脸得意,讥讽不屑,看着凌子樾。
这样的凌子樾,怎么配得上苏师妹?
丁易用余光看向人群中的苏安然。
只见少女满脸不忍。
见凌子樾败下阵来,她似乎忍不住想上前去扶他。
但当着众人的面,苏安然最终咬咬唇,没上前。
丁易心中叹口气,收起木剑,没有继续为难凌子樾。
苏师妹向来怜悯弱小,在野外见到受伤的小动物,都忍不住要捡回去治疗。
这样善良温婉的苏师妹,却因为得知,凌子樾在照雪峰上,宁肯挨冻也不用她送去的披风而暗自哭泣。
幸亏被他看见了。
不然苏师妹不得委屈死。
丁易今日就是为了替她出这口恶气!
恰巧,他从旁处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
原本抱着试探的心态与凌子樾比试,没想到第一剑就试出来,凌子樾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丁易心下一喜,面上却未显露。
剑势越发狠戾,木剑被他使出厉厉剑风,向凌子樾斩去。
出乎意料的是,凌子樾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竟然还和他过了近百招!
丁易再不留手,剑剑往凌子樾胸口刺,逼得他节节退败。
最终一剑赢下比试。
“凌师兄,承让。”丁易得意道。
凌子樾脸色越发惨白:“承让。”
周围人不满地嘀咕起来。
“凌师兄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回事啊。”
“能有多厉害,当初还不是败给了姜师兄。”
“浪得虚名,不过如此。”
听着周围弟子的窃窃私语,姜九歌觉得生气。
说得好像他们打得过姜九思似的。
一群连山腰都没摸上的人,怎么好意思嘲笑别人。
凌子樾只是暂时落魄了,又不是死了。
有这么好笑吗?
看完一整场比试,系统终于调取完资料。
“啊找到了!姜既白为了解姜九思的妖毒,取了凌子樾一碗心头血。”
姜九歌:……
好熟悉的套路。
姜九歌心底默默吐槽。
她走出人群,语气嚣张道:“喂,丁师兄。”
姜九歌抬起木剑,指着丁易,一字一顿道:“我,要同你比试!”
周围人的目光瞬间聚在她身上,连苏安然也看了过来。
系统忙道:“人设人设!”
姜九歌没理它。
“打赢他有什么了不起。”姜九歌高傲地扫了一眼凌子樾,转头对着丁易道,“有本事打赢我,我才服你。”
够狂。
系统安心闭嘴装死。
丁易有些犹豫,他并不想和姜九歌打。
既不敢赢她,又不甘心输给她。
但晨练中不能拒绝别人的邀约比试。
否则就是藐视。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上之前,丁易还是决定再劝一劝:“小师妹,你是丹修我是剑修,和你比,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姜九歌不耐道:“你少废话。”
刚和凌子樾打,也没见他半点不好意思。
现在来和她扯“胜之不武”。
十足的伪君子。
姜九歌掠剑而出,丁易不得不举剑相抵。
丁易心中盘算着,先和姜九歌拉扯上几个回合,再故意放水败给她。
这样一来,他不用丢脸,也不会得罪姜九歌。
但他没想到,他剑一抵,直接把姜九歌给秒了!
姜九歌倒飞出去,摔在草地上。
“小师妹,你没事吧?!”
一大堆人围了上去,哭天抢地,嘘寒问暖。
没人再有空议论凌子樾。
毕竟现在最丢脸的,是被一招秒掉的姜九歌。
但没人敢嘲笑她。
连刚刚打败她的丁易脸上也不见半分喜悦,只剩惶惑。
他只知道姜九歌弱,却没想到她这么弱!
一旁的凌子樾神情复杂,朝姜九歌看去,恰好迎上她的目光。
两人短暂对视片刻,姜九歌便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晨练在闹剧中结束。
姜九歌磨蹭着没走,等到众人都离开,她才敢向独自坐在石上的凌子樾走去。
“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她趾高气扬问道。
凌子樾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几日我休沐,不用修习。”
姜九歌一愣。
正想问那他来晨练干嘛。
还未开口,凌子樾便接着说道:“我来,是向你道谢。”
丹修与剑修平常很难碰面,只有晨练时一定能见到。
“道谢?”
姜九歌更疑惑了。
凌子樾站起身来,一下子盖过姜九歌。
姜九歌的视线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往上拔。
这才发现,原来凌子樾比她高出许多。
姜九歌往后退了两三步,不喜欢仰视别人的感觉,等勉强与凌子樾目光平齐后,她才微瞪着眼,一副凶凶的样子:“道什么谢?”
凌子樾没纠结姜九歌奇怪的动作。
认真答道:“赤金兽一事,你向掌门解释。我自然该谢你。”
要不是他表情实在认真,姜九歌甚至怀疑他在讽刺她。
毕竟,如果不是“姜九歌”诬陷他,他根本不用罚跪。
以及……
姜九歌的视线忍不住往他胸口处移。
心头血,是她想的那样吧。
“还有,刚才谢谢你。”
凌子樾平静说着,“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小师妹有需要的话,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在所不辞。”
他两手合握木剑,做了个抱拳礼,向她道谢。
不管姜九歌因何目的去挑衅丁易,总归结果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他确实承了她的人情。
谢她的好意。
但不需要。
姜九歌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
在姜九歌看来,她一个丹修,输给丁易一个剑修,并不丢脸。
无论输赢,丢脸的都只会是丁易。
丁易赢了,那就是胜之不武;输了的话,那就更丢脸了。
堂堂剑修竟然输给一个成天和药炉子打交道的丹修!
姜九歌对自己的水平认知很到位。
没异想天开,想凭几招花架子去赢丁易。
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一招败给丁易,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她压根没想让凌子樾因此事而欠她人情。
单纯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事。
但施加出去的好意,能得到对方的认同,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她眉眼一弯,带着些小得意。
“凌师兄,你可真见外。别等以后了,我现在就有个小忙需要你帮。”
话说到此,却没了下文。
姜九歌微笑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凌子樾也安静地盯着她,眼中没有丝毫不耐,平幽如深潭。
在此期间,系统一直没有出声。
也没有提醒她角色崩坏。
但“姜九歌”的人设,怎么会允许她带着笑意,与凌子樾和谐相处呢?
“原来是这样。”
姜九歌恍然大悟,只有在别人面前,她才需要维持人设。
或者说,在众人中,某些特定人面前。
是苏安然?
每次角色崩坏,她都在场。
让人忍不住联想。
“好了凌师兄,我的忙你帮完了。”姜九歌明媚一笑,朝他挥挥手,“我得回去了,下次见!”
凌子樾怔愣在原地。
他并没有做什么,姜九歌却说他帮了她的忙。
令人费解,但放在姜九歌身上,似乎又很合理。
姜九歌从来就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以往,姜九歌不是在颐指气使,就是一脸阴沉。
从没如今日般笑得纯粹。
不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凌子樾一蹙眉,捂住胸口,摸到一股黏腻湿意。
刚刚与丁易过招时伤口裂开,渗出了血。
所幸他一身黑衣,看不出来。
凌子樾垂下眼,慢慢往回走。
路上遇到不少弟子,没人询问他一句,只在他经过后,低声议论起来。
“凌师兄是不是受伤了?”
“别管闲事,靠近他准没好事。听说他今天败在了丁师兄剑下,指不定找谁出气呢。”
“对啊,连苏师妹都受不了他的脾气,听说都不怎么搭理他了。”
“……”
苏师妹。
苏安然。
乍听别人提起她,凌子樾不受控制脚下一顿。
心中逸过奇怪的感觉。
但在痛感的压制下,这令人厌恶的感觉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