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笑做了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五月。灾难过后,有个傍晚,山下城市残垣断壁,天边的夕阳却美得残忍。
她跟在一个少年身后步行从救灾中心回文城。那少年始抽着烟。
她说:“你少抽点烟,会短命的。”
少年无所谓道:“短命就短命呗。”
她有些生气:“你就不怕家人担心?”
“还真没人担心。”他的语气里带了点随意。
她自然觉得,他的家人应该是跟她的家人一样都在这场灾难里去世了。
她安慰他:“以后会有的。”
少年语气敷衍:“那结婚了再戒。”
气死人!
……
醒来后,徐笑怎么也记不起少年的长相,但生气的感觉依旧萦绕在心田。
一直到她进医院跟徐老太聊了好一会,才好了一些。
但是没一会,她又生气起来,因为徐老太也喊着要抽烟。
“我都一把年纪,还能活几年,你这也管我,那也管我。有劲没劲!”
不管徐老太怎么说,徐笑就是不准她抽。
徐笑就不喜欢人身上那股烟味,闻着会让人头晕,况且,对身体也不好。
徐老太唠叨时,徐笑想起沈衿怀也抽烟。不过她好像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倒是一直有一股淡淡的薄荷草木的清冽味道。而且,好像每次看到她时,他都只是含着烟,从来没有点燃过。
这点倒是挺好的。
“我跟你说话,你又给我装听不见是不是?”徐老太一巴掌拍徐笑肩膀上,给她整个人都拍清醒了。
她把剥好的橘子塞徐老太手里,没好气地说:“我迟早有一天被你打死。”
徐老太接过橘子,说:“你哪家的大小姐,碰一下就没了?”
徐笑故意怪腔怪调地说:“呀,被你发现了,人家还真是遗落在外的大小姐。”
徐老太翻着白眼假模假样呕了一下,说:“大小姐,哀家的橘子都呕出来了。”
旁边病床的老太还没见过哪家祖孙这样斗嘴的,笑着说:“你们祖孙关系真好啊。”
徐老太跟人家早混熟了,闻言,指着徐笑就说:“祖宗,没什么本事,就会惹我不开心。”
那老太说:“还没本事啊,年纪轻轻就自己买房了,本事多大。”
徐老太爱显摆,听到人家的话,她眼底难掩得意,嘴上却说:“又不是什么大房子,楼又高,还得坐电梯,谁住的习惯呀!”
那老太说:“电梯房住着比我们那种巷子里舒服。小姑娘还是厉害。有没有对象啊?”
徐笑就知道怎么都会绕到这个话题上来。
难得徐老太还帮她说了句话:“没呢,人说要做事业女性,不急着找。”
那个老太说:“有志气是好的,不过男朋友也得谈着,不然年纪大了就不好谈了。像我隔壁家那姑娘在北京工作,也是赚很多钱,但是一直不找男朋友,这些年就找不到了。她爸妈一直催,她前几天带回来一个男朋友,结果发现是花钱雇来的。”
徐笑本来听得很随意,直到对方讲起这个故事,她突然来了劲。
怎么跟写小说似的。
徐老太也是好奇问道:“还能够这样?
那老太说:“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怪想发一大堆,跟不上他们啰。”
徐笑忍不住问了句:“是怎么发现的?”
那老太说:“那男娃娃过来之后什么事情也不做,这种女婿在我们益州那是肯定不行的。那姑娘的爸爸妈妈意见越来越多,那姑娘就商量着让那个男娃娃稍微帮家里做点事情,男娃娃说要加钱,两个人在外面谈价格时,被家里一个住旁边的亲戚听到了。”
徐老太噗嗤笑出声:“倒霉催的。”
又转头对徐笑说:“你可不敢骗我!不然我打死你!”
徐笑刚还在想花钱这办法其实也还不错,就听到了徐老太的警告,只能说徐老太还是挺了解她的。
徐笑从医院出来时,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沈衿怀他奶奶覃老太。
覃老太提着水果和各种礼品,像是来看病人的。
徐笑客气上去打了声招呼,没想到覃老太看到她,双眼一亮,抓着她就说:“笑笑,我刚还在打听呢,你奶奶住哪个病房啊?”
徐笑傻住:“您认识我奶奶啊?”
虽然都住一条大街,但覃老太确实跟徐老太不熟。她是今天早上听到老徐钵钵鸡的老板娘说她孙子沈衿怀昨天跟一个姑娘在外面吃串串,这一打听,就打听到了姑娘家奶奶住院了。
覃老太怕吓到徐笑,没有说那么明白,只说:“街里街坊的,认识不认识我看看你奶奶有什么问题?”
徐笑忙说:“您太客气了。”
覃老太摆着手:“客气什么呀,你以前帮了我那么多忙。”
徐笑想说自己那是收费的,不算功,覃老太又说:“我这提过来可重了,你快告诉我你奶奶住哪,我过去送了东西就回去了。”
徐笑想要拒绝,又觉得不太好,想了想,最后说:“我给您提上去吧。”
覃老太忙说:“不用不用,你还要忙工作,我不耽误你。我跟你奶奶聊聊天,我们老人聊天你们年轻人也不爱听,你告诉我地方就行。”
徐笑最后懵懵懂懂告诉了覃老太她奶奶住院的病房。
等覃老太坐着电梯上楼了,徐笑站在医院的大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具体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恰好接到催她去工作的电话,她也来不及多想,只得快步离开医院。
一个小时后,她心里实在是奇怪,给徐老太发了一条消息,看对方有没有想对她说的。怕暴露太多,对方问东问西,她只发了个:“?”
徐老太回了她一个相同的:“?”
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徐老太铁定会找她问清楚的。看到对方这样回复,徐笑就觉得覃老太真的只是单纯去看她奶奶。
心里那怪异的感觉消散,随之又有点莫名其妙。
她在瞎想什么?
周六,徐笑接到群总管的消息,对方本来今天要去殡仪馆帮那几个兼职人员签合同,但有急事走不开,问徐笑能不能帮忙过去接洽一下。
徐笑一直受对方照顾,当然不能拒绝。
不过一提到殡仪馆,徐笑就自然想到沈衿怀,也不知道会不会碰到他。
徐笑拿到接洽人的手机号后就前往市殡仪馆。
市殡仪馆在郊外,徐笑乘坐公交车过去,下车后还得步行一段距离。
她人才刚到门口就碰到一场葬礼。
一辆殡仪车缓慢开过,吹拉弹唱一阵响,呜呜的哭声一路跟随着进了殡仪馆,一路上黄纸翻飞。
她怔了一会,一些久违的画面好似被唤醒,好在这时候有个人过来将她打断:“徐管,你来啦!”
她看向对方,是她们兼职群的一个阿姨。以前两个人也经常在一起兼职。
她嗯了一声,说:“其他人都到了吗?”
对方向她伸手指了指殡仪馆的大门口:“有个人没来,好像说是不来了。”
“不来了?”徐笑看了眼站在门口的三个人。几乎都是四十岁以上的阿姨。她拿出手机给总管发信息,对方很快回她:那个人觉得不太好,就不来了,我这边暂时没有找到人,忘记跟你说了,你跟接洽人说一声,对方会理解的。
徐笑回了声好的,这就打电话联系了殡仪馆这边的对接人。
过了一会接他们的人来了。
徐笑看着对方,有些惊讶。
那人穿一套黑色西装,烫着一头渣男锡纸烫,一对小眼睛笑着时眯在一起,正是六子。
六子看到她,也是一脸惊喜:“‘还好!’”
徐笑压声:“什么还好!”
说话时,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六子没注意到她的行为,只是笑着说:“这么巧,你是来兼职的人?”
徐笑说:“不是,我是来负责帮她们签合同的。”
“厉害。合同要在里面签。”六子说着,抬头看了眼她身后,问,“差个人哦?”
徐笑解释了一句,六子忙道:“理解理解,这种情况正常。”
又跟徐笑身后的人说:“我?叫白小六,后面两天你们有什么问题找我就行,我跟还……徐管是朋友,不用跟我客气。”
徐笑听到他的话,心里一暖。
这时候有人问了一句:“我们要不要,额,那个……帮忙哭啊?”
六子忙说:“这个不需要,这位逝者年轻时候有文工团的经历,你们只需要帮家属接待一下宾客,然后在我们搭建的舞台上表演一段舞蹈就行了。”
立刻有阿姨道:“我只会跳广场舞。”
六子说:“不用担心,我们请了专业舞者,你们跟着学几个简单的动作,在后面充人数。”
一行人说着走进大厅。
徐笑从来没来过市殡仪馆,走进去才发现这里跟社区办事的大厅结构看起来差别不大,无非是更大一点。
两边有接待的窗口,往里是长长的走廊。就是整个空间有股说不出的阴凉感。
六子说:“这里面房间多,你们私人别乱走,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们。”
说着,跟大家交流了电话。
这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阵争吵。
徐笑下意识看过去。一群穿着黑色孝服的人在争论着,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最大:“以后她来一次我骂一次!”
旁边的人赶紧劝他消消气,说毕竟人家也是为了你爸。
那人叫着:“闭嘴啊,别让我连你也打!”
正说着,那人目光看了过来。看到六子,对方目光不觉放松了一些,甚至还冲着这边点了点头。
六子也冲对方点头示意,一边对徐笑小声介绍:“那个人是这次的雇主,不过你们的合同是跟我们签的。”
徐笑嗯了一声。
六子看到她的反应,问:“没吓到吧?”
徐笑扯了扯嘴角,又觉得这里不合适,忙放平了表情,嘴上说:“不至于。”
六子嗯了一声,一边还不忘记安慰旁边几位阿姨:“都是正常情况,大家不用太担心。”
一位阿姨道:“阿姨们这把年纪什么事情没见识过。”
六子嘿了一声,带着她们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又路过一个停了车的院子,然后到了另外一栋楼。
这栋楼比前面一栋楼要高一点,但是要陈旧很多。
楼前的空地上停了两辆殡仪车,徐笑看到有一辆车的前面围着一群人。那群人正围着一个穿着制服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争吵着。
注意到她的实现,六子在旁边说道:“估计是嫌价格贵,在讲价。”
有个阿姨一脸的惊讶:“这种事情还有讲价的?”
六子说:“怎么没有,人都推进火化炉烧完了,还有嫌骨灰盒太贵,反悔,不准装的。”
阿姨:“是不是你们坐地起价?”
六子说:“阿姨,您想什么呢,现在这都属于上面管理,正规流程,明码标价啦。”
“不过现在这种事情确实越来越贵了,前段时间我听我家三表妹的姐姐说,她老头走了,找个墓地,那价格,都比咱市里最贵的小区价格高咧!”
“确实确实!人活了买不起房,死了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什么世道”几个阿姨一脸表示赞同地点头。
一边又有人问六子:“小伙子,你们做这一行应该很赚钱吧?”
虽然在这种场合,六子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轻松自在,甚至开起玩笑:“怎么,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啊?”
那阿姨哽了一下,有些为难:“好说好说。”
旁边一个阿姨倒是问了句:“小伙子,你有什么要求吗,我老家有个姑娘,除了腿脚不利索,其他都好。”
不等六子回话,站在另一边的一个阿姨就道:“你说的那都三十岁了,哪里算姑娘啊,况且人都结过几次婚了!”
“那有什么问题呢,现在年龄这些都不是问题。你说是不是啊,小伙子?”
徐笑闻言,看向六子,想看他怎么回答。
只见六子双手合十,说:“嬢嬢您的好意我心领啦,不过我准备出家啦!”
“出家?”有人显然不信。
“对啊,见惯了生死,早就看淡一切,什么都是浮云啦,浮云。”六子一本正经,把几个阿姨哄得一愣一愣的。徐笑在旁边看着,差点没憋住笑。
一行人说话间走进了面前的大楼。
这一栋建筑外表不行,但是里面的装修却格外的精细,走进去甚至有点像是走进了哪家星级的酒店。徐笑注意到,每一个走廊旁都挂着一个显而易见的招牌:禁止奔跑及大声喧哗。
“这是我们给一些客户定制葬礼的地方,当然,客户要是觉得这边不满意,也可以去专门的酒店。”六子介绍着。
“很贵吧?”有阿姨忍不住问了一声。
“不贵。”六子说,“我们有套餐的,熟人还有优惠,您需要……”
“我谢谢你!”那阿姨白着脸说了一句。
六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不好意思,职业毛病。”
徐笑怕自己笑场,轻轻抿了下唇。
他们坐电梯上了八楼,到了888房间。
“就是这里了。”六子推开面前一扇双开的大门。
入眼是一个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的房间。
房间最里面有个舞台,舞台下面一字排开桌椅,咋一看,像是进入了某个剧院。
“这是我们最大的厅,金色年华,这里面的装修是根据逝者家属要求刚改过的。八十年代文工团风格。”徐笑随着六子的介绍走进去,闻到了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油漆味。
她看了眼,房间的墙体被刷成了那种八十年代最爱的下绿上白类型,墙上挂着马克思等肖想,不远处的舞台上,两边挽着厚厚的红色的布,舞台最上方贴了一排红色的方形纸,纸上写着:芳华易逝,为青春歌唱。
整个房间的场景,咋一看真的就像穿越进了八十年代的文工团。
徐笑看那字体觉得有点眼熟,仔细想了想,是沈衿怀的房子门口挂着的瓦楞纸上的字。
这些是沈衿怀写的吗?
他的字跟他的人还挺像的,看似随意不羁,却又隐隐有股傲气的风骨。
这时,六子伸手指了指对面大概高出地面五十公分的舞台:“这就是你们明天表演的地方。现在舞蹈老师去吃午饭了,等她待会过来会教你们基本的舞步。”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徐笑都没看出这里有要办葬礼的感觉,反而觉得这里马上会有一场歌舞秀。
其他人估计也是这种感觉,不禁四处看起来。
徐笑跟在六子旁边,问他什么时候签合同。
六子让她别急,等他师父出来。
徐笑嗯了一声,想着要在这里跟沈衿怀签工作合同,还挺奇妙的。
这时候六子突然叫了一声:“那边先别进去。”
但显然已经晚了,有个人一把掀开了舞台旁边的一块幕布。
徐笑也往那边看去。
她距离幕布不过三步远的距离,一眼就将里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面原来还有个小小的房间。
房间里摆满了挽联,墙上挂着一张老人的遗像,在一堆白色的花前,摆着一张单人的落地床,床上躺着个身穿淡青丝绒长裙的老太太。
此时,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半跪在那里,手里拿着化妆工具,小心翼翼给老太太化着妆。
即使明知道那里的主角是谁,可人的视线还是不自觉被那个半跪着的男人吸引了过去。
男人的头发梳成三七分,一点黑色的刘海落在眉前,微微低着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的细框眼镜,薄唇微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绝气息。
对方似乎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在幕布拉开后,跪在男人身边的几个人都看了过来,唯独男人依旧在低头专心化着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撵着化妆棉,轻轻将粉底扑抹在老人的脸上,透着股说不出的温柔。
因为动作,男人衣袖拉开,露出微微凸起的骨关节。
徐笑看着对方手关节慢慢动作,有一瞬间,仿佛时间静止,周围的声音全都消失,她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庄严的朝圣。
她第一次如此平静的面对一场死亡。
没有害怕,反而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安逸。
这也是她第一次亲自看到这样的沈衿怀。少了平日那股随性不羁,这样的他,冷静又矜贵,像远远看到雪山上一颗傲立的松,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徐笑完全看得入了神,直到最早掀开幕布的阿姨后知后觉,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
一切安静被打破,男人的眉头一拧,终于抬起头,镜片后面,一对漆黑冷淡的眼神往这边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专心工作的男人最帅。这一章重点在沈教授的工作环境。有了覃老太出手,应该过不来几章两个人就要结婚了。
感谢在2023-05-27 20:25:11~2023-05-28 21:2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生了什么树 6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